倒流的时光

林政醒

　　倘若时光能够逆流，我想，李老太或许甘愿重返生命中的任何一个过往，唯独不愿停驻在当下。

她已八十高龄，独居在村东头的老屋里。这座四十年前落成的砖木房，青瓦覆顶，曾是村里首屈一指的好宅。如今，墙皮如岁月的残片般剥落，木梁被时光熏染得发黑，恰似她那布满皱纹、日渐皱缩的面庞。三个儿子皆在城里打拼，大儿子投身装修行业，二儿子以开出租车谋生，三儿子最为出息，在机关谋得小科长一职。五个孙辈，有的在大学校园里求知，有的已踏入社会打工，却都不在她身旁。

李老太患有高血压，腿脚也愈发不灵便。每日清晨，她如同一株迟缓的老树，缓缓挪移到门口的老槐树下安坐。目光追随着村里往来的人群，年轻人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般呼啸而过，孩子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笑语盈盈。偶有人向她点头示意、轻声问好，却鲜少有人愿意停下匆忙的脚步，与她多言几句。

　　十年前的那个寒冬，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斩断了她生活的平静。老伴因突发心脏病，匆匆离去。三个儿子闻讯归来，为父亲操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可丧事一毕，儿孙们便如归巢的鸟儿，匆匆返回城里。那个夜晚，偌大的屋子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人守着寂静，对着老伴的照片，任泪水无声滑落。往昔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仿佛还萦绕在耳畔，窗外凛冽的朔风也在呼啸，似是在为她的孤独悲鸣。

　　若时光能够倒流，她或许渴望回到五十年前。那时，她与老张初结连理，虽栖身于简陋的土坯房，爱情却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柔地洒在二人身上，甜蜜又幸福。老张在公社驾驶拖拉机，她则在家耕种自留地。日子虽清贫艰苦，却充满希望。每当夜幕降临，煤油灯下，老张深情地为她朗读《青春之歌》，她则专注地纳着鞋底，两人不经意间相视一笑，眼中满是爱意与满足。后来，孩子相继出生，生活被柴米油盐的琐碎填满。她总是天还未亮就起床，喂猪、做饭、下地劳作，夜晚又在昏黄的油灯下，缝补衣物直至深夜。三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惊人，她总是把稠粥留给孩子们，自己只喝稀汤。即便如此，看着孩子们健康成长，她的心里也满是欢喜。

养育孩子的历程，漫长而艰辛，仿若一场永无尽头的马拉松。她与老伴日夜操劳、不辞辛苦，只为孩子们能吃饱穿暖，能读书识字，能懂得做人的道理。他们含辛茹苦，却毫无怨言，满心欢喜地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而后，她又接着帮忙照顾孙儿，其中的劳累与付出，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深刻体会。但辛劳之中亦有幸福与快乐相伴，那幸福，是孙儿扑进怀中时的温暖；那快乐，是孙儿奶声奶气喊“奶奶”时的甜蜜。每一个笨拙的拥抱，每一声清脆的笑声，都能将她的疲惫化作心底的蜜糖。

　　若时光能够倒流，她或许更想回到结婚之前那段情窦初开的岁月。那时，爱情如同一朵娇艳的花，在她心中悄然绽放。她怀揣着对甜蜜爱情的憧憬，坠入爱河。那是一段被粉红色晕染的时光，每一个瞬间都充满希望与甜蜜。她与爱人携手漫步在乡间小路上，微风轻拂，带来泥土的芬芳，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无限期待。那时的她，笑容灿烂如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她的幸福而欢呼。

若时光能够倒流，她或许又想重返少女时代。那时，她对知识充满渴望，对读书满怀憧憬，然而，那个时代对女性有着太多的束缚与限制。她只能将读书的梦想深深埋藏在心底，转身投入到繁重的生活劳作中。她放过牛，当牛儿在田野悠闲吃草时，她便坐在一旁，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峦，心中满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她种过田，在那片土地上挥洒汗水，期盼着微薄的收获；她还承担起家中所有的家务活，洗衣、做饭、打扫，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她辛勤劳作的痕迹。

　　而孩提时代，宛如记忆中最温暖的一抹色彩。在父母的怀抱里，虽没有精美的玩具，没有华丽的衣裳，但有父母无尽的疼爱。夏天，她在河里欢快地摸鱼；冬天，一家人围着火盆，听父母讲述有趣的故事。父母的爱，就像一把坚固的大伞，为她遮风挡雨。那时的天空总是湛蓝如宝石，日子过得悠然缓慢，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回荡在乡间的每一个角落。

　　如今，李老太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小巧的相框，里面是她与老张金婚那年的合影。照片中的她身着红毛衣，老张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二人略显拘谨地笑着，眼中却满是幸福。相框旁，是一部老年手机，那是儿子们为她购置的，叮嘱她有事就打电话。可她很少拨通那个号码，她知道儿子们在城里忙碌，不愿打扰他们。

　　去年冬天，她不慎摔倒，在冰冷的地上躺了许久才艰难爬起。她没有告诉儿子们，生怕他们担心。后来还是邻居发现，通知了大儿子。大儿子连夜驱车赶回，带她去县医院检查，所幸并无大碍。大儿子想接她去城里生活，她婉言拒绝：“城里住不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三个儿子商议后，为她请了本村的一个寡妇做保姆。保姆每日来两小时，打扫卫生、做顿饭菜。李老太却觉得这是白费钱，总说自己还能动。其实，她是心疼儿子们挣钱不易，深知他们在城里打拼也充满艰辛。

端午节那天，五个孙辈难得一同归来，老屋瞬间热闹非凡。李老太激动得热泪盈眶，急忙把攒了许久的零食都拿出来。可孩子们仅仅待了一天，便以工作繁忙为由离去。她站在门口，望着汽车远去，扬起的尘土渐渐消散，久久不愿离去。

倘若时光真的能够倒流，李老太定会无数次重温那些有家人陪伴的温馨片段。而现在，她只能守着这座日渐破旧的老屋，守着满是回忆的过往，守着那部鲜少响起的老年手机。

村里的喇叭播放着一首老歌：“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李老太坐在槐树下，眯着眼享受着阳光。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恰似那些破碎的、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旧时光。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这世上又该少了多少白发人的叹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