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灰里的识字传奇·7

留美坐家

外婆本姓刘，嫁入郭家后，依照旧俗随夫姓，成了郭刘氏。

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外婆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红盖头掀开时，仅认得秤杆上象征福禄寿喜的花纹。

四岁那年，滚烫的缠足药汤没能软化她倔强的脚骨，溃烂的伤口反而成了她逃脱枷锁的契机。当表姐裹着三寸金莲困守绣楼时，外婆的大脚早已踏过青石板路，踩过颤巍巍的独木桥，最终迈进郭家的大花轿。这双未被束缚的脚，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意外剪开了封建礼教的罗网。

“不是每个女孩都是糖果、香料和美好的东西做成的。有些女孩生来即代表冒险、智慧和无所畏惧。”这句话，仿佛专为外婆量身打造。

1940年嫁进郭家时，迎接她的是满目戚戚——早在五年前，公婆就已相继离世。18岁的外公独自撑起门户，带着12岁的妹妹、8岁的大弟和5岁的幺弟艰难度日。

23岁，外公外婆成婚，“长兄为父，长嫂为母”的重担，便沉沉地压在了这对年轻夫妻肩头。

幸而外公识文断字，在乡中私塾谋得教职。面对学生基础参差不齐——有的能熟背《三字经》，有的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他独创分组教学法，从握笔姿势教起，常常备课至深夜。

外婆总爱摩挲着那盏熏黑的油灯念叨：“你外公当年磨破了多少书本，灯罩上的油烟都结了痂。”

为贴补家用，外公背着行囊，奔波在通往万家、龚家、凌家的泥泞小道上……他的血汗钱，不仅养活了一家老小，更铺就了两个弟弟的求学之路。

乱世洪流中，知识成了“郭家大院”的诺亚方舟，而外公外婆并肩划动的双桨，正是这艘船破浪前行的力量。



外婆生得端庄富态，饱满红润的面庞总带着威严。她说话掷地有声，行事雷厉风行，脾气直爽中透着股火爆劲。

孩子们亲昵地唤她“郭嘎婆”，可挨训挨打时，也会背地里嘟囔“恶嘎婆”。

那时两个小叔子，一个10岁，一个13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夏日涨水，外婆发现他们总偷溜去河里嬉闹，千般叮嘱都当耳旁风。

有次见两人又在水中扑腾，外婆急中生智，抄起岸边的裤衩晃了晃：“再不回来，明儿就把这花裤衩挂旗杆上！”两个小家伙慌得连滚带爬上岸，赤着身子追在后面哭喊：“大嫂、大嫂……给条裤衩！”

湿哒哒的脚印蜿蜒一路，围观的哄笑声里，二嘎公、三嘎公自此再不敢下河野泳。这桩少年糗事，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谈。

青砖灰瓦的院子里，常能看见她攥着竹条追着贪玩的幺弟，竹条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弧，却在触及脊背时化作温柔的风。

“太阳都要下山了，还不写作业，信不信我把你屁股打开花！”呵斥声未落，她已从糖罐里抠出冰糖塞进幺弟嘴里：“含着写，再错看我不敲你脑壳！”

饭桌上，竹筷翻飞间，肥美的鱼肉总落在弟妹碗里，她自己却就着咸豆豉扒糙米饭。

那天，幺弟盯着她碗里的“肉丁”，忍不住发问：“大嫂，你的肉咋和我们的不一样？”外婆愣了愣，笑着掩饰：“这是红萝卜丁，大嫂早就不长个了，你们正是抽条的时候，得多吃点好的。”一旁的外公赶忙打圆场：“食不语，寝不言，快吃。”

在“长嫂如母”的岁月里，外婆将这四个字刻进了骨血。她像只护崽的母鸡，用温暖而坚韧的羽翼，为郭家遮风挡雨，守护着这个饱经风霜的家。

外婆从未踏入过学堂半步，却在建国初期的扫盲运动中，爆发出令人惊叹的毅力。

白天，她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操持着家中的大小事务。夜晚便跟着外公学识字——那位文质彬彬的中学教师，成了她最严厉也最温柔的启蒙老师。煤油灯熏黑了她新剪的短发。外公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教她写“人”“口”“手”,外婆皱着眉头，小声嘀咕：“这可比纳鞋底难多了！”

即便生活忙碌，外婆也从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煮饭时她手持烧火棍在灶灰上比划；饭后，又蘸着米汤，在桌面上认真描摹“粮票”“布票”，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些是过日子用得着的字”。石板路上总落着写满字的痕迹——那是她揣着粉笔头，在青石板上练字的成绩。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外婆凭借不懈的努力，荣获“识字模范”奖状。能想见颁奖那天，她将蓝布衫浆洗得有多挺括。那本被外公批注得密密麻麻的《扫盲识字本》，不仅见证了外婆的识字历程，更是她向命运抗争的有力证明。

这让我不禁联想到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鲁迅曾劝她放足，进学堂读书，却都被她拒绝。直到鲁迅去世，朱安依然是个文盲。

当外婆在灶灰上划拉‘人’字时，鲁迅的原配朱安正守着空房擦红木家具。一个用烧火棍写破命运的墙，一个用鸡毛掸子扫落时代的灰……

外婆用行动告诉我，强者的心态核心是—坚信自己永远具备解决问题的能力！

在她身上，自由、梦想与坚持完美融合，每一步都是对自我成长的一次大胆跨越。

饥年里的生命之光

1959年的冬天，饥饿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千家万户。外婆一家的饭桌上，清水煮玉米面漂着几片菜叶，成了最奢侈的晚餐。妈妈记得，外婆望着烧水壶腾起的热气喃喃：“这团白气，倒像刚出锅的馒头。”

为了让十几口人活下去，外婆带着全家踏遍田间地头。她们挖莲藕藤、捡麻芋儿，连牲口不屑的野菜都视若珍宝。

深夜里，她搓麻绳、编草鞋，手指被冻裂仍不停歇；凌晨三点，她摸黑步行十几公里赶集，用手工艺品换回救命的粮食。

幺舅回忆起那段日子，声音仍在颤抖：“一碗玉米羹，我们舔得碗底发亮。去当知青后，终于能吃饱饭——可外婆留在城里，还在啃着野菜充饥。”那些年，外婆咽下的每一口苦涩，都化作了全家人活下去的希望。

在饥饿啃噬尊严的岁月里，外婆用脊梁撑起了一个家。

她教会后人：生活从没有真正的绝境，灶灰里能长出文字，苦难中也能开出希望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