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是个寒冷的十一月清晨，楚舒勒高地上的积雪在朝阳下泛着惨白的光。辛格少校紧了紧单薄的军大衣领口，呼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成了细小的冰晶。他望着远处蜿蜒的山路，那里正传来隐约的引擎轰鸣声。</p><p class="ql-block"> "长官，我们的电台还是联系不上指挥部。"通讯兵哈米德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报告道，他的声音在稀薄的高原空气中显得格外微弱。</p><p class="ql-block"> 辛格点点头，目光扫过战壕里瑟瑟发抖的士兵们。这些来自旁遮普的农家子弟，此刻正挤在一起取暖，步枪随意地靠在战壕壁上，枪栓都冻住了。他想起三天前离开基地时，后勤官信誓旦旦地保证冬装"马上就到"时的表情——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写满了敷衍。</p><p class="ql-block"> "少校，您觉得中国人真的会来吗？"年轻的排长拉吉夫问道，声音里带着期待，"也许他们会被这场暴雪拦住。"这个刚从军事学院毕业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睛里闪烁着对战争不切实际的浪漫想象。</p><p class="ql-block"> 辛格没有回答。他想起德里那些将军们在地图前夸夸其谈的样子，说这里"易守难攻"，是"天然屏障"。可那些养尊处优的大人物们从没来过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不知道零下三十度时连呼吸都会刺痛肺叶。他的目光落在战壕角落里蜷缩着的一个小个子士兵身上，那孩子看起来不超过十八岁，正用冻伤的手指笨拙地试图给家人写信。</p> <p class="ql-block"> 突然，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划破晨空。</p><p class="ql-block"> "炮击！"有人尖叫着，声音里充满了本能的恐惧。</p><p class="ql-block"> 第一发炮弹落在阵地后方，炸起的雪块像婚礼上的米粒般洒落。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辛格看见哈米德被气浪掀翻，钢盔滚出老远，露出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通讯兵茫然地摸了摸耳朵，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来，在雪地上滴出一个个暗红色的小坑。</p><p class="ql-block"> 中国军队的进攻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当那些穿着厚实冬装的士兵从雪雾中冲出时，印度士兵们还在手忙脚乱地试图拉开冻住的枪栓。拉吉夫第一个中弹倒下，他仰面躺在雪地上，眼睛还睁着，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就被体温融化了，像无声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辛格感到左肩一阵剧痛，他踉跄着靠在战壕壁上。鲜血顺着军大衣的袖管流到手指上，在严寒中很快凝结成红色的冰晶。他想起了家乡温暖的冬天，妻子在厨房里煮着香料茶，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这些画面如此鲜活，几乎让他忘记了疼痛。</p><p class="ql-block"> "少校！我们被包围了！"一个满脸是血的士兵抓住他的手臂。辛格认出这是来自他家乡的炊事兵卡比尔，这个平时总是笑呵呵的胖子，此刻脸上写满了恐惧。</p> <p class="ql-block"> 辛格环顾四周。战壕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伤员，有人在小声啜泣，有人在祈祷。远处，中国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清扫战场，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就像收割庄稼的农民。这种专业素养让辛格感到一阵苦涩——他的士兵们连基本的防寒装备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投降吧。"辛格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了。这个决定将会终结他的军旅生涯，但至少能保住这些年轻人的性命。</p><p class="ql-block"> 当中国军官走过来时，辛格试图站直身体，但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发黑。他最后看到的，是对方军帽上那颗被雪擦得锃亮的红星...…然后世界陷入了黑暗。</p> <p class="ql-block"> 三个月后，在德里的军事礼堂里，国防部长正在为辛格少校追授勋章。台下坐满了穿着笔挺制服的军官和珠光宝气的贵妇。部长慷慨激昂地讲述着楚舒勒的"英勇抵抗"，说到动情处，还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辛格少校在身中数弹的情况下，仍然高喊着'身后就是祖国'，带领士兵们战斗到最后一刻！"部长的声音在精心布置的音响系统里回荡，每个音节都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p><p class="ql-block"> 听众席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部长夫人用手帕按了按发红的眼角，对身旁的将军夫人小声说："真是个感人的故事，不是吗？"</p><p class="ql-block"> "是啊，"将军夫人优雅地摇着扇子，"不过听说实际伤亡数字比公布的要高得多...…"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记者听到。</p><p class="ql-block"> "嘘！"部长夫人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她的目光扫过前排的记者席，确保没人注意到她们的谈话。</p><p class="ql-block"> 与此同时，在军事医院的某个偏僻病房里，一个侥幸生还的士兵正对着墙壁喃喃自语。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护士们都说他被炮火吓疯了。只有偶尔清醒时，他会突然大喊："他们根本没给我们冬装！"然后又被注射镇静剂，陷入药物带来的昏睡。</p> <p class="ql-block"> 在旁遮普邦的一个小村庄里，辛格的遗孀正坐在简陋的院子里，呆呆地望着政府送来的勋章和抚恤金。孩子们在屋里吵闹，她却没有力气去管。邻居们都说她应该为丈夫感到骄傲，毕竟他成了"国家英雄"。</p><p class="ql-block"> 但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会想起丈夫最后一封家书里写的话："这里的冬天冷得可怕，士兵们连御寒的衣物都不够。我不知道上头那些人在想什么...…"这些字句像刀子一样刻在她心上。</p><p class="ql-block"> 今天村里来了个记者，说要采访"英雄的遗孀"。那人穿着时髦的西装，拿着崭新的录音机，问了一大堆关于"英雄事迹"的问题。她只是沉默地摇头，最后记者失望地走了，嘴里嘟囔着"乡下人就是不懂配合"。</p><p class="ql-block"> 风吹过院子里的老菩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某种无言的叹息。辛格夫人把勋章收进抽屉深处，转身去照顾哭闹的孩子。生活还要继续，尽管她的心已经随着丈夫埋在了遥远的雪山上。</p> <p class="ql-block"> 战争结束半年后，一份军方内部报告被泄露给了媒体。报告显示，楚舒勒阵地上的士兵们确实没有收到应有的冬季装备，后勤补给线混乱不堪。更令人震惊的是，辛格少校生前提交的多份请求增援的报告，都被指挥部以"情况不紧急"为由搁置了。</p><p class="ql-block"> 这份报告在德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很快就被新的政治丑闻盖过了风头。国防部长在记者招待会上信誓旦旦地表示，将成立特别调查委员会彻查此事。然而这个委员会拖了两年也没拿出任何结论，最后不了了之。</p><p class="ql-block"> 在辛格的家乡，村民们依然以他为荣。学校里的孩子们被教导要学习"辛格少校的英勇精神"，每年的烈士纪念日，地方官员都会来献花圈。只有辛格的妻子从不参加这些仪式，她总是借口身体不适，独自在家对着丈夫的照片发呆。</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一位退休的将军在回忆录中轻描淡写地提到："1962年的冬天确实很冷，但军人就应该克服困难。"这本书成了畅销书，被摆放在各大书店的显眼位置。而在某个偏僻的乡村图书馆里，一本记载着楚舒勒战役真相的小册子，却落满了灰尘，无人问津。</p> <p class="ql-block">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高山上的积雪依旧，仿佛时间在那里静止了。偶尔有登山者路过楚舒勒，会看到一些锈蚀的钢盔和武器零件散落在雪地里，像是某种无言的见证。</p><p class="ql-block"> 当地向导会指着某个方向说："那里就是当年印度军队的阵地。"然后压低声音补充道："听说死了很多人，都是冻死的。"游客们听了，大多会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继续拍照留念。</p><p class="ql-block"> 而在德里金碧辉煌的军事博物馆里，"楚舒勒英雄"的展区总是吸引最多参观者。玻璃展柜里陈列着辛格少校的勋章和一把据说他用过的步枪，旁边的解说词热情洋溢地歌颂着这位"为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勇士"。</p><p class="ql-block"> 没有人知道，那把步枪其实是从仓库里随便找来的同型号武器，真正的枪早就遗失在了那场暴风雪中。就像没有人真正关心，在那片遥远的雪山上，究竟发生过什么。</p><p class="ql-block"> 2025.05.27于桂花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