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小小说)

闲谈趣事xixi

<p class="ql-block">  杉江的雾总是来得无声无息。清晨五点多,英子裹紧褪色的蓝布褂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露水湿的田埂,让人郁闷,简直是“峰峦云雾久蔽日,山谷寒气笼罩身。”</p><p class="ql-block"> 远处山坳里的小学还没亮灯,只有几棵歪脖子松树在雾里影影绰绰,像守着什么秘密。也许是压抑太久,英子便释然一句: “细雨湿寒银装片,飞霜浸碧玉山头。”</p><p class="ql-block"> 她手里攥着教案本,纸页边缘被磨得起了毛,那是她在县城中学待岗时反复抄写的笔记——如今这成了她唯一的念想,像块冷硬的糖,含在嘴里化不开甜,却能压下心里的苦。</p><p class="ql-block"> 十七岁的白纱裙</p><p class="ql-block"> 想起十七岁那年,英子的手指会不自觉地抠教案本的边角。乡村中学的走廊铺着青石板,她报到那天穿了件半旧的白衬衫,袖口挽得笔挺。</p><p class="ql-block"> 校长李欲壑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敲着桌面说“苏英老师年轻有为”,眼睛却像钉子钉在她洗得发白的领口上。</p><p class="ql-block"> 英子记得那天阳光很好,透过木格窗在地上投下菱形光斑,落在李欲壑锃亮的皮鞋上,也落在她微微发抖的膝盖上。</p><p class="ql-block"> 报到后的第十七天晚上,备课室的煤油灯跳了两下。英子正对着课本画重点,听到外面李欲壑校长在校外喊:苏英老师快开门,我有工作上的事要跟你聊!”</p><p class="ql-block"> 很快,英子下楼打开校门锁,谁料矮胖的身子突然一闪就进来。李欲壑的手就不自觉搭上了她的肩膀。那只手带着酒气和烟味,像条滑腻的蛇,让她瞬间想起老家屋檐下盘踞的毒蜈蚣。</p><p class="ql-block"> 她猛地起身躲开,到寝室门口了,英子搬了两条凳子,离李欲壑一米多的地方坐下,凳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校长,有话咱们在走廊说。”尽管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却还是又将凳子搬到了离他更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雾从门缝里渗进来,带着九月的凉。李欲壑的皮鞋蹭着地面往前挪,裤腰上的钥匙串哗啦作响。“你这么年轻漂亮,又是科班出身,大有作为,如果去进修班镀镀金,那才了得...”</p><p class="ql-block"> 他的唾沫星子溅在英子袖口,“跟着我,以后全片的公开课都让你上,进修回来只让你教一个班的英语。”话音未落,那只手就往她腰间探来。</p><p class="ql-block"> 英子面如土色,尖叫着冲进寝室,后背抵着门板,她仿佛不能呼吸,心脏已经受不到自己的控制,此刻他已不敢出一声,她听见自己心脏撞胸腔的声音,比门外李欲壑砸门的拳头还响。</p><p class="ql-block"> “不开门是吧,今天晚上要是你不让我进去,有你好看!调你去山涧上上龙学校去!”门外的声音隔着木板变了形,像老鸹在叫。</p><p class="ql-block"> 英子顺手把课桌抵在门后,膝盖磕在桌角上也没觉得疼。眼睛瞪得溜圆,肢体已然僵硬,就那样钉在了原地。</p> <p class="ql-block">  英子被吓得直打哆嗦,又急又气,使尽全力抵住门,只管放声大哭起来。隔壁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是带娃的辉辉老师被哭声闹醒。</p><p class="ql-block"> 她听见李欲壑骂了句脏话,脚步声叭叭叭消失在走廊尽头。辉辉火速起床,不顾孩子的哭闹,冲到英子面前......</p><p class="ql-block"> 两个人举着手电筒检查校舍时,灯光晃过操场边的桃树,英子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在墙上,像片被风撕碎的纸。这样辉辉只能陪着英子一个晚上都不敢睡。</p><p class="ql-block"> 被雾困住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期末了,李欲壑突然宣布下期的人事安排:“苏英老师因工作需要去支援山区教育,调离中学到十几里以外上龙去教小学一年级,必须服从安排!”上龙学校在高山涧上,山路崎岖不平,不能骑自行车。</p><p class="ql-block"> 罗大姐听了,拍案而起:“你敢?以权谋私!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经罗大姐据理力争,才将英子调离中学,到就近的杉江小学教四年级:此班换了八个老师,质量全片每次都是倒一 。</p><p class="ql-block"> 杉江的雾是有重量的。英子到新学校那天,雾浓得能拧出水,山路像条浸了水的麻绳,缠得人喘不过气。四年级教室的窗户缺了半块玻璃,风灌进来时,讲桌上的粉笔灰都在打旋。</p><p class="ql-block"> 班里三十七个孩子,有五个常年不穿鞋,脚趾缝里嵌着黑泥。第一次摸底考试,全班数学及格的只有三个。后排的王二狗总在课上掏鸟窝,英子没收他的弹弓时,发现他课本里夹着张皱巴巴的糖纸。</p><p class="ql-block"> “老师,我娘说考及格就给我买大白兔。”孩子的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让她想起县城中学那些擦得锃亮的玻璃窗。</p><p class="ql-block"> 她开始在煤油灯下改作业,鼻尖冻得通红,就把围巾裹住半张脸。周末去家访,要爬两个小时的山路,有次踩滑了摔进泥沟,起来时发现教案本还高高举在手里。</p><p class="ql-block">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那天,雾特别大。教导主任念到“四年级数学合格率提升51%”时,台下有人咳嗽了两声。</p><p class="ql-block"> 李欲壑坐在主席台上,茶杯盖磕在杯沿上,叮当作响。 “个别老师啊,"他呷了口茶,目光像雾一样飘过来,“光抓合格率有什么用?全片排名还是倒数第一嘛。”</p><p class="ql-block"> 英子攥紧了成绩单,纸角被捏出深深的褶子,就像她刚到杉江那天,在山路上被荆棘划破的裤脚。</p><p class="ql-block"> 待岗通知是夹在作业本里的。牛皮纸信封上没盖章,只写着“苏英同志收”。那天雾散了一会儿,阳光照在教室门口的野莓丛上,红得像血。</p><p class="ql-block"> 她收拾东西时,王二狗塞给她一把野枣,“老师,你别走,我下次考六十分。”枣子还带着露水,冰凉地硌在掌心。走出校门时,听见背后有人嘀咕:“听说她跟校长闹别扭,活该...”</p><p class="ql-block"> 话没说完就被风吹散了,像她没寄出的那封信——《一个待岗教师身后的魔掌》,稿纸上还有被泪水晕开的墨迹。</p><p class="ql-block"> 锈在雾里的钟</p><p class="ql-block"> 精神病院的铁栅栏外,总飘着杉江的雾。英子的男人是个军人,第一次来提亲时,带了包城里的奶糖。她把糖分给班上的孩子,自己留了一颗,含在嘴里直到化完,甜味里还混着粉笔灰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结婚后住在部队家属院,窗台上养着盆仙人掌,她常对着它发呆,说这东西跟杉江的茅草一样,旱不死。</p><p class="ql-block"> 发病那天雾特别大。她蹲在厨房洗奶瓶,忽然看见水龙头里流出的不是水,是李欲壑办公室里那杯浓茶。“调你去杉江...”声音从水管里冒出来,嗡嗡地响。</p><p class="ql-block"> 等男人回来时,她正把女儿的小衣服一件件往炉子里塞,嘴里念叨着“烧了就干净了”。后来就常犯糊涂,有时对着墙壁说话,说看见王二狗在课桌上刻字;有时半夜坐起来,抓着被子喊“别推门...”</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英子从楼梯笫一梯双脚并拢一步一步数着往上跳,一直跳到最上面那一步……</p><p class="ql-block"> 雾最浓的那天,她吞了半瓶安眠药。军人丈夫抱着三岁的女儿,在精神病院走廊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军大衣上沾着不知哪来的粉笔灰。</p> <p class="ql-block">  英子下葬时,杉江的雾还没散,送葬的人踩过泥泞,听见远处山坳里传来几声狗叫。后来有人说,李校长评上副高那天,在县城摆了十桌酒席,席间还拍着教育局某个领导的肩膀说:“当年我在杉江,可是培养了不少好苗子…...”</p><p class="ql-block"> 如今杉江的小学已经拆了,旧址上长着棵歪脖子松树,树干上有道深深的刻痕,像谁用指甲抓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每年春天雾起时,附近的老人还会指着山坳说:“那儿以前有个待岗老师,心善得很,就是被雾给困住了...”话音未落,雾就又涌上来,把远处的山梁、近处的松树,还有所有没说完的话,都裹得严严实实。</p><p class="ql-block"> 只有风穿过树洞时,会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有人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还在拼命抵着一扇快要被推开的门,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这让我想起那句:“昨夜东风怒不成。晓来犹自扫残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