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十月的江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江边的芦苇已经泛黄，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老人在低声絮语。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枯枝败叶，缓慢地向东流去，水面泛着油腻的光泽，偶尔有几条鱼儿跃出，溅起的水花很快就被江水吞没。</p><p class="ql-block"> 一位身着青灰色长衫的老人独自站在江边的礁石上。他的身形瘦削，背微微佝偻，花白的胡须被江风吹得轻轻颤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着一根竹杖，他望着远处的江面，目光深邃而浑浊，仿佛要看穿这江水深处的秘密。</p><p class="ql-block"> "老爷，该回去了。"身后传来老仆沙哑的声音，"天要下雨了。"</p><p class="ql-block"> 老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老仆叹了口气，退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酒葫芦，小心地抿了一口。</p><p class="ql-block"> 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浓重起来，远处的山峦变得模糊不清。老人抬头望向天空，厚重的云层像一块浸湿的灰布，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撕开一道缝隙，透出些许惨淡的光。这景象让他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那时的天空似乎比现在要蓝得多。</p> <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前的秋天，他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刚刚被任命为江宁知府。江水清澈见底，能看见鱼儿在水草间穿梭。他带着几个随从，沿着江岸漫步，谈论着改革朝政的宏图大计。</p><p class="ql-block"> "大人请看，"年轻的师爷指着远处的山峦说，"这江山如此壮美，正是大展宏图的好地方。"</p><p class="ql-block"> 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随口吟道："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多么狂妄，多么天真的诗句啊。那时的他怎么会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他会以戴罪之身再次站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一阵刺痛从膝盖传来，老人不得不换了个姿势。这些年来的贬谪生活让他的关节饱受风湿之苦。他想起在京城的日子，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那些尔虞我诈的朝堂争斗，还有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同僚们。</p><p class="ql-block"> "王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p><p class="ql-block"> "介甫兄，你太激进了...…"</p><p class="ql-block"> "王相公，皇上已经下旨...…"</p><p class="ql-block"> 这些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苍蝇。他闭上眼睛，试图赶走这些回忆，却看见更清晰的画面：司马光那张严肃的脸，苏轼嘲讽的笑容，还有神宗皇帝最后那道失望的眼神。</p> <p class="ql-block"> "老爷，真的要下雨了。"老仆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着几分焦急。</p><p class="ql-block"> 老人这才注意到，天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厚，像一团团浸透了墨汁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这些云朵似乎也在犹豫，在江面上徘徊不去，仿佛一个赌徒捏着最后的铜钱，迟迟不肯下注。</p><p class="ql-block"> 几滴冰凉的雨点落在老人脸上，他却没有移动脚步。这让他想起在江宁任上的最后一天，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的下午。他站在衙门的大堂上，听着宣读圣旨的太监尖细的嗓音：</p><p class="ql-block"> "...…王安石罢相，贬为江宁知府...…"</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雨也是这样开始的，先是几滴，然后突然倾盆而下。他记得自己站在雨中，官服被淋得透湿，却浑然不觉。路过的百姓指指点点，有人同情，更多的是幸灾乐祸。</p><p class="ql-block"> "看啊，这就是那个变法失败的王相公...…"</p><p class="ql-block"> "听说他把天下搞得一团糟...…"</p><p class="ql-block"> "活该...…"</p><p class="ql-block"> 这些窃窃私语比雨水更冷，一直渗入骨髓。如今三十年过去，那些声音依然清晰如昨。</p> <p class="ql-block"> 雨势渐大，老人不得不退到柳树下暂避。从这里望去，远处的青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层层叠叠的山峦像一堵没有尽头的墙，挡住了去路。</p><p class="ql-block"> "疑无路...…"老人喃喃自语，嘴角浮起一丝苦笑。</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被贬岭南的那段日子。那里的山更高，路更险。有一次他带着几个随从在山中迷了路，转了三天才找到出路。当地的山民告诉他，这座山叫"鬼见愁"，连鬼魂都会在这里迷路。</p><p class="ql-block"> "大人，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一个年轻的随从颤抖着问。</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在最前面。那时的他还不服输，相信总有一天能够重返朝堂，继续他的改革大业。现在想来，多么可笑啊。就像这些青山，看似近在眼前，实则遥不可及。</p><p class="ql-block"> 老仆递过来一个油纸包："老爷，吃点东西吧。"</p><p class="ql-block"> 老人摇摇头，继续凝视着远山。雨水顺着他的白发流下，打湿了衣领，但他浑然不觉。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时刻。</p> <p class="ql-block"> 雨突然小了，江面上的雾气开始散去。老人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忽然发现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几个模糊的白点。起初他以为是水鸟，但随着雾气继续消散，那些白点渐渐显出了帆船的轮廓。</p><p class="ql-block"> "千帆...…"老人低声说道，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p><p class="ql-block"> 那些帆船排成一列，缓缓驶来。船身漆成深褐色，白色的帆布在微风中轻轻鼓动。老人数了数，至少有二十艘。这让他想起年轻时在江边看到过的漕运船队，也是这样浩浩荡荡地驶过。</p><p class="ql-block"> 但奇怪的是，这些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船工的号子，没有桨橹的吱呀声，甚至连水花声都听不见。它们就像一群沉默的幽灵，在雨后的江面上静静滑行。</p><p class="ql-block"> 老仆揉了揉眼睛："老爷，这些船是...…"</p><p class="ql-block"> "别说话。"老人打断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面。</p><p class="ql-block"> 最前面的那艘船突然转向，朝着他们所在的岸边驶来。老人屏住呼吸，心跳加速。船越来越近，他能看清船头上站着的几个人影。其中一个人穿着官服，那熟悉的绯红色在灰暗的江面上格外醒目。</p><p class="ql-block"> "是...…是朝廷的使者吗？"老仆结结巴巴地问。</p><p class="ql-block">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穿官服的人身上。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那是三十年前的他自己。</p> <p class="ql-block"> 老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竹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等他再看向江面时，那些船已经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细雨依旧，在江面上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p><p class="ql-block"> "老爷？您怎么了？"老仆担忧地问。</p><p class="ql-block"> 老人摇摇头，弯腰捡起竹杖。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当他直起身时，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的表情，既像是释然，又像是深深的疲惫。</p><p class="ql-block"> "回去吧。"他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p><p class="ql-block"> 老仆连忙上前搀扶，两人沿着泥泞的小路慢慢往回走。雨越下越大，打湿了他们的衣衫。老人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江面，但那里除了雨水，什么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您刚才看见什么了？"老仆小心翼翼地问。</p><p class="ql-block"> 老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看见了过去，也看见了未来。"</p><p class="ql-block"> 当他们回到简陋的住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老人坐在窗前，听着雨点敲打屋顶的声音，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那些白帆，还有那个年轻的自己。那个意气风发的王介甫，那个相信能够改变整个大宋的王安石。</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老仆发现主人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张宣纸，上面墨迹未干：</p><p class="ql-block"> "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p><p class="ql-block"> 老人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在梦中看到了什么美好的事物。老仆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却发现主人的身体已经冰凉。</p><p class="ql-block"> 消息很快传开。有人说，老人死前一直在念叨着"千帆"。也有人说，那晚的江上确实出现了许多白帆，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一场盛大的幻觉。但没有人能证实这些传言。</p><p class="ql-block"> 江水依旧东流，秋阴依旧半开。只有那些诗句，像不死的幽灵，在人间游荡。偶尔有路过的文人驻足江边，吟诵这首《江上》，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首诗背后那个孤独的灵魂，和他看到的最后景象。</p><p class="ql-block"> 在某个雨后的黄昏，如果你仔细聆听，或许能听见江风中传来的低语，那是老人在问："那些船，究竟是来接谁的？"</p><p class="ql-block"> 2025.05.27于桂花里</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