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鸡

江湖之远

<p class="ql-block">  十二岁前,我的家栖在江苏宿迁城郊的一处村落。春日晨光初染篱笆时,村口总传来小贩的竹扁担吱呀声,伴着悠长的吆喝:“卖炕鸡喽——卖鸡雏——”箩筐里挤挤挨挨的,尽是些毛茸茸的小生灵。白的似初雪覆檐角,黄的如暖阳落麦垛,黑的像墨玉浸溪水,叽叽喳喳,喧闹如春溪解冻,欢腾着生命的潮声。我常挤在人群里,眼巴巴望着,心被挠得发痒,总要缠着母亲买几只。那时物价极贱,一枚鸡蛋不过五六分钱,一只鸡雏也仅比蛋贵一二分。于是,每年春来,家里总要添上五六十只鸡雏,满院皆是稚嫩的“叽叽”声,像一曲未完的童谣,唱着乡村的生机与希望。</p><p class="ql-block"> 这些小生灵娇贵如婴孩。孩童们奔跑嬉闹,若一脚踩上,便是一条鲜活的小命没了。更兼黄鼠狼、大鼠之流虎视眈眈,稍不留神,鸡雏便成了它们的口中食。最忌讳的是让鸡雏饮了凉水,一喝便拉稀,不出三日便魂归西天。母亲总念叨:“养鸡如养儿,半点马虎不得。”她常将米糠细细碾碎,掺了温水,用竹勺一勺勺喂给鸡雏,仿佛在哺育初生的婴孩。</p><p class="ql-block"> 待到端午,鸡雏已长成半大的鸡,斤把重,公母也分得清了。每逢佳节或贵客临门,母亲总要挑一两只公鸡杀了待客。年复一年,待到来年,杀的杀,夭折的夭折,最后剩下的,多是些命大的母鸡,约莫十来只。它们成了院里的常客,咯咯哒咯咯哒,日日唱着生活的歌谣,将一枚枚鸡蛋藏在草垛里,仿佛在积攒岁月的珍宝。</p><p class="ql-block"> 七八岁那年,家里照例买了几十只鸡雏。长大后其中出落了一只芦花母鸡,令我终生难忘。几十年过去,每忆及此,仍如鲠在喉,唏嘘不已。十几年前,我曾为它写过一篇文章,不慎遗失,如今总觉该补上几笔,算是对它的一份迟来的、虔诚的纪念。</p><p class="ql-block"> 世间万物,皆有其性。这只芦花鸡,最是与众不同。别的母鸡下蛋前,总要围着窝转上半天,咯咯哒哒叫个不停,仿佛要昭告天下:“我要下蛋啦!”下完蛋后,更是趾高气扬,又是咯咯哒咯咯哒地叫个没完,生怕人不知它的功劳。而芦花鸡呢,下蛋前从不张扬,有时轻叫两声,像在低语,有时连声也不出,便悄悄钻进窝里。下完蛋后,也只是羞涩地红着脸,轻叫几声,便觅食去了。我总爱在它下完蛋后,抓一把麦子喂它,以示犒劳。别的鸡见了,总要过来抢食,芦花鸡却从不争抢,总是躲闪谦让,仿佛知晓这世间的善意与谦卑。我见它如此,心中怜爱更甚,便又撒上两把麦子,独让它享用。它啄食的模样,温顺而满足,仿佛知晓这世间的善意,又像在默默积蓄着母性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忽一日,芦花鸡总在窝里趴着,不再下蛋,也不出来吃食。邻家大人说,这是要抱窝孵小鸡了。可我家养母鸡,原是图它下蛋的,不下蛋便是损失,自然不许它抱窝。于是,大人便将它从窝里轰出来,可不过几分钟,它又钻了回去。如此反复,大人终于失去了耐心,一把将它从窝里提出来,背剪双翅,左右开弓,扇它耳光。芦花鸡被打得嗝儿嘎直叫,一地鸡毛,可一撒手,它又蹒跚着回了窝。那一刻,它的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坚定,仿佛在守护着一个不可动摇的信念——那信念里,藏着母性的倔强与温柔。</p><p class="ql-block"> 如此几次,大人无奈,又听人说用水闷管用,便将它双翅提起,按进满满一盆水里,不让它呼吸。可怜那芦花鸡,几天未进食,又遭此毒打水淹,已是奄奄一息。可它仍用力抖了抖满身的水,颤颤巍巍地站起,一步一步,又回了窝。</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被它的执着震撼了,也心痛了。它不过是为了捍卫自己养儿育女的天然权力,竟遭如此毒手!我终于忍不住,哭喊着哀求大人,也或许是它那种百折不挠的决绝气概震慑了大人,他们终于妥协,由它去了。</p><p class="ql-block"> 大人又怕它空窝趴着不是办法,便从邻居处讨来新招:先在它身下放些完整的空蛋壳,过了两日,买来小鸡雏,晚上关了灯,悄悄将小鸡雏一个个放到它翅膀下,再把蛋壳替换出来。</p><p class="ql-block"> 次日清晨,芦花鸡看着身下的小鸡雏,满脸欣喜,带着它的“孩子们”走出鸡窝,在院子里散步觅食。它咯咯叫着,将食物反复地叼起又放下,给小鸡雏们做吃食的示范,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那一刻,我感动了,这便是母爱啊!可怜那芦花鸡,竟将买来的鸡雏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女。人们为了多吃几个鸡蛋,竟做出如此“狸猫换太子”的勾当,未免太过自私龌龊!可芦花鸡不管这些,它只以为,身下的这些小生命,是它的骨肉,是它的天下。它用翅膀为它们遮风挡雨,用体温为它们驱寒送暖,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永恒的真理:母爱,无关血缘,只关深情。它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用一生的温柔,诠释着生命的庄严。</p><p class="ql-block"> 最让我震撼的,是邻居三大伯说的一件事。一日,芦花鸡带着小鸡们到房后水沟边觅食,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黄鼠狼。芦花鸡为护孩子,竟与黄鼠狼拼命打斗起来。幸亏三大伯发现及时,将黄鼠狼赶跑了。我惊异不已,连忙跑到房后,只见地上散落着零星的鸡毛,芦花鸡已是衣冠不整,却仍带着它的“孩子们”往家走。黄鼠狼是鸡的天敌,芦花鸡为护孩子,竟敢与之殊死搏斗,真是为母则刚啊!那一刻,我对它心生敬意,感叹不已。它不过是一只卑微的母鸡,却用瘦弱的身躯,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天。它的羽毛凌乱,眼神却坚定如铁,仿佛在宣告:谁若动我孩儿,我必与之拼命!它像一位披荆斩棘的战士,用生命捍卫着母爱的尊严。</p><p class="ql-block"> 十二岁那年,我家迁往长春。临行前,芦花鸡已五六岁,对于一只鸡来说,已是老母鸡的年纪了。它的脚踟已长,羽毛也不再丰满光亮,却仍带着一种温婉的慈祥,仿佛岁月在它身上刻下的不是沧桑,而是母性的光辉。可它却与我更加亲近,每当我走近,便架开翅膀蹲下,让我抱它。我离开故乡时,将它送给了亲戚家。临别时,我抱着它,抚摸着它的羽毛,依依不舍。它或许不知,那是我与它的永别。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离别,是注定无法挽留的,就像春天的花,注定要凋零在夏日的风中。它的眼神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却终究化作一声轻柔的“咯咯”,仿佛在为我送行。</p><p class="ql-block"> 半个世纪过去,许多童年往事已淡忘,唯有芦花鸡,我仍时常想起。不知它早已成了谁的盘中餐,还是安享了晚年。芦花鸡的一生,卑微而平凡,却善良而奉献。它用生命诠释了母爱的伟大,用坚韧书写了生存的尊严。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我愿诵读经文,为它超度,祈愿它早日脱离六道轮回,升天成佛。愿它在另一个世界,不再有苦难,不再有离别,只有永恒的安宁与幸福。愿它的灵魂,化作一朵洁白的云,飘在故乡的天空,守护着那片它曾深爱的土地。每当春风吹过麦田,我仿佛还能听见它咯咯哒的歌谣,那是生命的礼赞,是母爱的绝唱。</p><p class="ql-block"> 2015.7.15</p><p class="ql-block"><b>附:翻看十年前旧作勾起儿时回忆,自是一番感慨。稍作局部修改,重发聊做纪念。</b></p><p class="ql-block"> 2025.5.2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