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五月初一,是我的生日。这个日子在日历上只不过是个寻常数字,于我却是刻在骨髓里的印记。六十二年前的这个子夜,母亲在老屋土炕上不知辗转了多少时光,将我从她的血肉中分娩出来,等待到了我的第一声啼哭。<span style="font-size:18px;">在“灾荒仍存、运动欲来”,到处充斥着语录声、口号声和饥饿的呻吟的年代,我的啼哭却是</span>她听到的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是黑暗里透出的一线光亮。我想,那时微弱的星光,必定也穿过<span style="font-size:18px;">母亲用泪水和旧报纸糊就的窗缝,斜斜地切进昏暗的土屋,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黑暗的帷幕。</span></p><p class="ql-block"> 不知何故母亲没有给我取名,上过私塾的父亲也没有给我取名,而是祖母顺口说叫“全学”吧。就这样名字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新生儿的襁褓上。这名字里藏着什么愿望?是要我学遍百艺,胜过“十三能”的父亲?还是要我顺应那不定的年代呼喊?我终究没能参透其中深意。后来从军离家时,我竟擅自抛弃了这个名字,像抛弃一件不合身的旧衣裳。如今想来,那个名字里或许缝着祖母对走出贫穷的期望,藏着母亲对儿子不必挨饿的期许。每个笔画都浸透了她们用泪水调和的墨汁,我却轻易将它丢弃在岁月的沟渠里。但人生路上,辜负与被辜负原是常事,就像田里的庄稼,有丰收就有歉收。</p><p class="ql-block"> 每年此日,我总要在黎明时分独自醒来。不点烛,不开灯,让晨光自然漫进房间。往事如归巢的鸟雀,扑棱棱地飞回心头。我分明看见祖辈的游魂从四面八方围拢来,唱着他们劳苦的歌谣,那歌声像是从黄土深处渗出来的,带着麦苗拔节时的疼痛。他们从一个漂泊处游荡到另一个漂泊处,始终找不到安歇的门户。</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窗前,从岁月的河床上拾起五色贝壳。六十二年的光阴,足够让最坚硬的石头也变得圆润。那些贝壳上刻着泪痕与风尘,也映着短暂欢愉与未竟的梦想。阳光斜照时,我竟从贝壳的纹路里看见自己皱纹深处的秘密——那里既藏着希望,也藏着旷野上那个忧郁行走的身影。爱与恨若叠加,其重足以压垮生命。我把故事都打包封存在记忆的阁楼里,今日一一拆阅,品其轻重,辨其悲欢。我哭不为他人,笑不为他人,忧喜皆发自本心。世人推崇的“有泪不弹”,标榜的“有喜不露”,与我何干?</p><p class="ql-block"> 我从未爱过死亡。一次也不曾。是因为童年时在田埂上捡起的那枚希望的绿叶?那叶子青翠得像是能滴出水来。还是因为目睹同族相欺时,母亲躲在灶台后无声的抽泣?或是高考落榜后,独自在渭河北岸徘徊时看见的浑浊浪花?抑或是二十六载军旅生涯戛然而止时,手中突然轻了的枪杆?西北戈壁的石头太烫,烫伤了赤脚奔跑的青春;渭河北岸的尘土太深,深得淹没了父亲的叹息。这些,或许都是缘由,又或许都不是。</p><p class="ql-block"> 今晨醒来时,窗外正下着细雨。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宛如当年旧报纸上的文字被水晕开。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生我那天下着小雨,雨滴敲打纸窗的声音伴着我第一声啼哭。此刻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让我回到那个黎明,告诉正在阵痛的她:六十二年后,有个儿子会在同样的雨天想起她。</p><p class="ql-block"> 我如所有平凡人一样生活。晨鸟鸣叫时起身,背着打满补丁的书包走向学堂;后来跨马持枪,巡守在伊犁河畔的边防线上。再后来我在被边缘的空间里播种晨光,收获的却是火红的夕阳。四季的风雨常在耳畔低语:“艰辛是风,吹一吹,叶子才碧绿,粒儿才成熟。”这话不知是谁最先说起的,但在饥饿和沉浮不定的岁月里,它成了支撑我们活下去的咒语。</p><p class="ql-block"> 青春如墙头日影,转瞬无踪。那些燕子剪柳、蝴蝶恋花的日子,永远定格在记忆的底片上。天山脚下的欢笑,伊犁河畔的追逐,都被渴望的潮水冲淡了。脚步踏起的尘土里,思绪已越过千年的时空界限。六十二年,足够让最动情的故事风干成标本,剩下的只有古城堡般的秦砖汉瓦。偶尔,幸福就像阳光照在残垣断壁上折射出的虹彩,美丽却难以捕捉。我常常走出记忆的城堡,在现实的荒野上寻找新的童话。</p><p class="ql-block"> 母亲离世已有三十五余载。她走时正是白雪飘洒的季节,房瓦院地落了一层白雪,像是特意为她铺就的毯子。听兄长说她临终前,突然清醒过来,用年轻时糊窗的姿势,在空中比划了几下,然后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身在边关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六十二年前旧报纸沙沙作响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常想,生日到底是什么?是纪念自己的诞生,还是缅怀母亲的苦难?每次五月初一来临,梦就飘落到远方的芳草地上,据说那里藏着生日的全部答案。其实每个生日都孕育着新的梦幻,就像每粒麦种都怀着对春雨的期待。在过去与未来的岔路口,我反复咀嚼着生日的滋味。生活从不停歇,亦无闲情。唯有母亲当年糊窗的旧报纸,还在记忆深处沙沙作响,提醒我生命最初的温暖来自何处。</p><p class="ql-block"> 夜深时,我偶尔会翻出那个废弃的名字“全学”,在掌心摩挲它的笔画。六十二年的风雨没能洗去它的痕迹,就像时光无法抹去母亲糊窗时留在窗棂上的指纹。名字可以更改,血脉无法置换。我终于明白,生日不过是母亲受难日的另一种说法,而庆祝生日,其实是在向生命源头致敬。</p> <p class="ql-block">注:背景音乐是由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马昌胜老师创作并演唱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