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防部长宋成之死(小说)

鱼乎

<p class="ql-block">  六月的安隆汶,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树叶和未散尽的硝烟味。夕阳像一块烧红的铁,沉甸甸地压在西边的山脊上,将整片丛林染成血色。宋成坐在他那间摇摇欲坠的木屋里,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下,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p><p class="ql-block"> 这间屋子曾是某个富商的别墅,如今墙皮剥落,地板吱呀作响,角落里堆着发霉的米袋和锈迹斑斑的弹药箱。桌上摊着一张泛黄的地图,上面用红铅笔划满了歪歪扭扭的战线,有些地方已经被反复涂抹,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轮廓。宋成盯着其中一条虚线——那是他们最后的防线,再往后,就是泰国边境了。 </p><p class="ql-block"> 宋成摩挲着腰间那把磨损的M1911手枪——那是1970年朗诺政变时,波尔布特亲手交给他的。当时他们被困在湄公河畔的芦苇荡里,政府军的探照灯在头顶扫过,波尔布特把最后一把枪塞给他:"活下去,革命需要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子弹打穿了波尔布特的左肩,是宋成背着他走了三天三夜,用树皮和野草为他包扎伤口。那段日子里,他们分食最后一块木薯时,波尔布特曾说:"等革命胜利了,我们要建一所真正的社会主义学校。" </p><p class="ql-block"> 隔壁房间传来云雅特低沉的哼唱声,是一首革命歌曲,调子早已走样,却仍透着一股固执的狂热。二十年前,在金边大学的礼堂里,她也是这样唱着歌,眼睛里闪烁着理想的光芒。那时的他们,谁会想到有一天会躲在丛林深处,像野兽一样被自己的同志追杀? </p><p class="ql-block"> 几个孩子赤着脚在泥地上跑来跑去,最小的那个才五岁,手里攥着一颗生锈的子弹壳——那是他父亲昨天随手丢给他的玩具。孩子咯咯笑着,把子弹壳凑到耳边摇晃,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宋成看着这一幕,喉咙突然发紧。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给他做的竹蜻蜓,飞起来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p> <p class="ql-block">  近来,宋成总做同一个梦。 </p><p class="ql-block"> 梦里,他站在一片稻田里,四周堆满了白骨,有些还挂着腐烂的皮肉。远处传来低沉的哭泣声,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呜咽。他试图往前走,但每一步都陷进泥泞里,拔出来时,鞋底沾满了暗红色的液体。 </p><p class="ql-block"> 昨天早上,他向波尔布特提起这个梦。 </p><p class="ql-block"> "一号兄弟,"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最近总是梦见……" </p><p class="ql-block"> 波尔布特抬起眼皮,那双深陷的眼睛像两口枯井,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等宋成说完,才缓缓开口:"软弱是革命的死敌。" </p><p class="ql-block">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插进宋成的胸口。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p><p class="ql-block"> 回到住处后,他翻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二十年来处决的"叛徒"名单。有些名字他记得,有些已经模糊了。但最近,那些模糊的面孔开始在他的梦里清晰起来,他们睁着空洞的眼睛,嘴唇蠕动着,仿佛在质问什么。 </p><p class="ql-block"> 宋成翻开笔记本的扉页,那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1973年在桔井根据地,他和波尔布特并肩站在竹楼前,身后是刚刚组建的游击队。那天暴雨初歇,波尔布特罕见地喝了米酒,拍着他的肩膀说:"记得在巴黎时吗?我们躲在拉丁区的阁楼里读《共产党宣言》,你说要用马克思主义改造柬埔寨。"照片背面是波尔布特潦草的笔迹:"致我亲爱的二号兄弟——愿革命之火永不熄灭。" </p> <p class="ql-block">  傍晚,警卫员送来一碗稀粥和半条咸鱼。宋成盯着那条鱼发黑的眼珠,突然没了胃口。 </p><p class="ql-block"> "爸爸,你不吃吗?"大儿子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碗里的食物。 </p><p class="ql-block"> 宋成把粥推给孩子,自己点了一支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他想起1975年的那个胜利之夜。金边的街道上挤满了欢呼的人群,他和波尔布特站在王宫的阳台上,底下是黑压压的人头,每个人都举着火把,火光映红了夜空。 </p><p class="ql-block"> 那时,他们以为革命终于成功了。 </p><p class="ql-block"> 咸鱼的腥味让宋成想起1975年4月17日,他们攻入金边那天的庆功宴。波尔布特特意让人从皇宫酒窖找来法国白兰地,却在举杯时突然流泪:"还记得1967年我们在腊塔纳基里省打游击时吗?三十个人只剩七个,连盐都吃不上...…"当时宋成立即接话:"但您带着我们吃芭蕉芯,说革命者要像芭蕉一样把心都献给人民。"这段往事让在场的老战士们都红了眼眶。 </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吗?"云雅特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回忆,"我今天听说,乔森潘已经向政府投降了。" </p><p class="ql-block"> 宋成的手指一颤,烟灰掉在裤子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小洞。乔森潘,红色高棉的国家主席,曾经最坚定的革命者之一,如今也成了叛徒? </p><p class="ql-block"> "消息可靠吗?"他低声问。 </p><p class="ql-block"> 云雅特摇摇头,眼神飘向窗外。夜色已经笼罩了丛林,远处传来不知名鸟类的啼叫,凄厉得像是在预警什么。 </p> <p class="ql-block">  午夜,宋成被一阵急促的狗吠声惊醒。 </p><p class="ql-block"> 他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屋外的狗是他们养来看家的,平时很安静,除非…… </p><p class="ql-block"> 木门被猛地踹开,三个黑影端着枪闯了进来。领头的那个他认识,是去年才提拔的警卫排长,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曾经在处决"叛徒"时表现得格外积极。 </p><p class="ql-block"> "奉组织决定。"年轻人说这话时嘴角抽搐了一下,枪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p><p class="ql-block"> 云雅特尖叫着扑向抽屉,那里藏着一把勃朗宁。但第一颗子弹已经穿透了她的喉咙,鲜血喷在斑驳的墙面上,像极了他们年轻时在巴黎见过的抽象画。宋成看着妻子倒下,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金边火车站,她也是这样扑向自己,只不过那次手里举着的是一束野花。 </p><p class="ql-block"> 枪声接连响起。大儿子试图保护弟弟妹妹,被一枪打穿了胸膛。最小的孩子蜷缩在墙角,哭喊着"爸爸",直到一颗子弹让他永远安静下来。 </p><p class="ql-block"> 宋成跪在地上,鲜血从嘴角溢出。当枪口对准眉心时,他突然用沙哑的声音哼起《国际歌》——这是1960年他和波尔布特在巴黎组建柬埔寨学生联盟时学会的。年轻的行刑者手指微微发抖,宋成竟露出微笑:"1972年在豆蔻山脉,波尔布特同志教过你们怎么开枪吗?要抵近射击,像这样...…"他突然抓住枪管抵住自己心脏,恍惚间又看见那个在雨季丛林里和他共用一件蓑衣的年轻人。 </p><p class="ql-block"> "为了……为了纯洁的革命……"年轻人颤抖着说完,扣下了扳机。 </p> <p class="ql-block">  黎明时分,一只秃鹫落在焦黑的树梢上,歪着头打量那间寂静的木屋。更远处,雨季的第一道闪电劈开天际,雷声隆隆,像是上天在为这场荒诞的悲剧发出冷笑。 </p><p class="ql-block"> 几小时后,波尔布特收到了行动成功的报告。他点点头,继续批阅文件,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p><p class="ql-block"> 那天深夜,秘书发现波尔布特独自在焚烧一沓文件,火堆里隐约可见桔井根据地时期的老照片。灰烬飘散时,这个被称为"一号兄弟"的老人轻声说了句什么,像是某个巴黎左岸咖啡馆的名字。 </p><p class="ql-block"> 而在金边,新政府的广播里正播放着轻快的音乐。主持人用欢快的语调宣布:"红色高棉内部发生火并,恐怖分子宋成被处决……" </p><p class="ql-block"> 街上的行人匆匆走过,没有人停下脚步。阳光依旧灿烂,照在那些崭新的广告牌上,上面写着:"柬埔寨,迈向新时代!" </p><p class="ql-block"> 2025.05.27于城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