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

信心就是力量

<p class="ql-block">四爷咽气那天早上,位于关山的汽轮发电机厂的烟囱还在冒烟。初冬的薄雾里,那缕青灰色的烟像条断了根的脐带,飘飘忽忽地游在灰蒙蒙的空中,绕在关山大道两旁高档写字楼周围,黎明前的写字楼里的灯光还未点亮。</p><p class="ql-block">我诧异地得到这个消息已是晚上,是夫人悄悄告诉我的。四爷其实是夫人的四爷,即我岳父大人的四弟。在我们老家应叫“叔”,关山这一带称“爷”,所以入乡随俗,我也跟着叫四爷。</p><p class="ql-block">四爷兄弟五个,个个人高马大,而且英俊帅气,过去如果生在大户人家,绝对可以攀上高枝,遗憾的是他们却生在了闻名关山的靠打铁为生的皮匠家。在那个年代,如果做皮匠的父亲没有一点真本事,五个儿子要如狼似虎地剥了他的皮。除老大在外地谋生外,其余四兄弟都住在武汉,来往频繁,走动密切,三爷在汉阳钢铁厂,偶尔走动一下。所以我们下一辈人跟四爷、五爷两家显得更亲近一些,逢年过节几家人团聚在一起喝酒聊嗑。岳父大人自然在武汉这地方称老大了,五爷是最小的,在某街道办事处做个小职员,对岳父大人有点不服周,按武汉话说就是有点“吊”,经常跟岳父大人抬杠,在酒桌上,两人有时竟莫名其妙地吵得脸红脖子粗,四爷当然就在其中充当和事佬了。</p><p class="ql-block">鲁巷是关山村的一条街,90年代属武汉市郊。这一带,有一批武汉知名的国有工厂,如武汉汽轮发电机厂、武汉汽车标准件厂、武汉鼓风机厂、武汉保温瓶厂、武汉碳黑厂等,随着城市化建设和国有企业改制,慢慢地这些企业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取而代之是现代的高科技企业、高档写字楼、高档住宅小区,从郊区变成了现代化的大都区。据说关山之变,得益其身边的华中科技大学,大学里有几位教授联名向中央建议建设“中国光谷”,这个建议获得了批准,因此,“中国光谷”闪亮的名片,给关山带来了巨变。关山村的村民为感恩戴德,只要是华科的教授在关山菜市场买菜自然要便宜不少。</p><p class="ql-block">四爷是武汉保温瓶厂的一名销售经理,他读了几年书,在兄弟间算是一个喝了点墨水的人,能言善道,性格也比较随和。有一次,四爷买了一条大胖头鱼路过鲁巷街,邻居笑着问:“买这大条鱼是孝敬老爹的?”“他吃了一辈子!”四爷一本正经地答道。邻居又问:“那是给你儿子的?”“他一辈子够吃!”四爷调侃道。四爷就是这么一个幽默风趣的人。我第一次见四爷,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那天正下着雪,岳父带着四爷在事先未招呼的情况下突然来访,搞得我们措手不及,问他们吃了晚饭没有,四爷说,吃过了,正好路过你们这里,就跟你爸一起过来看看。“要不,我给你们下碗面条吃,这么晚了,天气又冷!”我还是不好意思问。“真的不用了,我跟你爸又不是外人,不会客气的。”四爷抢着说,“你这房子是刚装修的吧,屋子好像还装了暖气?”四爷带着十分羡慕的神情地问。是的,那是单位刚分的一套约60平方米的住房,因为第一次装修,我还花了一点小心思,在小东门建材市场挑选了最高档的花岗岩大理石铺在客厅,卧室里是专门托熟人从神农架买回的小条状的实木地板,暖气则是与单位办公楼共享的,那个年代这也算是不小的福利,即使不装修,能分上一套房也足够令人羡慕了。</p><p class="ql-block">我至今不明白,那天晚上他们到底为什么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难道是岳父大人为了显摆,有意带四爷过来看的?</p><p class="ql-block">四爷这一辈子就是裁到了在房子上。</p><p class="ql-block">位于鲁巷附近杨家湾的老邻居都记得,当年四爷从皮匠家分家后便在湾里买下的两层民房,一半是红砖墙,一半是土砖墙,墙上还爬满凌霄花。大丫头发病那年春天,紫红的花瓣落满了院子里的竹床。四爷蹲在台阶上抽完最后一支香烟,把房产证摊在中介桌上时,手指头都在打颤。5万块钱成交!为了救女儿只好把房子贱卖了。然后在稍远一点的关山找了块地又建了一栋小两层楼。</p><p class="ql-block">"老四就是心太急。"三爷在汉阳钢铁厂知道这事后说。那年保温瓶厂改制,四爷带着全关山最伶俐的嘴皮子下海,却在第一轮下岗潮里折了腰,为此事三爷也没少埋怨他。</p><p class="ql-block">杨家湾拆迁的消息传来时,四爷在“光谷”转盘处拌水泥。推土机碾过杨家湾的旧砖瓦,扬起的尘土迷住了他的双眼。后来听说他卖掉的那两层小民房竟可获赔100万元。四爷强忍住泪水,完全看不出他后悔的样子。</p><p class="ql-block">然而,关山的老宅再次卖掉那天,四爷绝对是流下了眼泪的。这次卖房,是为儿子结婚。他知道城市化发展会给他们带来拆迁的机遇,可是26万啊,儿子结婚迫在眉睫,只要能为儿子买上婚房必须豁出去。在儿子新婚房里,亲家母盯着客厅的水晶吊灯尽情地欣赏,但灯影却晃得四爷眼前发黑——这房子是他心不甘情不愿用老宅换的,可拆迁告示偏偏晚来了三个月,这次拆迁赔偿达150万!</p><p class="ql-block">命运时常在捉弄人,人们都在拼命往城里挤,有的人甚至不惜代价在关山抢建、加建房屋,四爷却被生活逼着一步一步往城外跑。关山老宅卖掉后,四爷又跑到市郊更远的地方弄了一块地,就是现在的东湖高新区的行政中心的位置,靠肩扛背驮,一点一滴地积攒,四爷硬是盖起了一栋三层楼的楼房,搬迁那天我们都去祝贺他家乔迁之喜。他的小女儿长得十分清秀,嫁给一位做建筑的小老板,一家人十分高兴,终于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就听说他女婿染上了吸毒的毛病,家产败光了……也许这是压倒四爷的最后一根稻草。</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见到四爷是在岳父家。他拎着褪色的保温杯,坐在沙发上,目光已没以前那么有光彩,说话有点语无伦次的了。唯独印着"武汉保温瓶厂"字样的白汗衫还给人一点念想,除此之外,好像再没有什么话可唠叨的了。有时候沉默,是非常可怕的,容易勾起过往的伤痛与联想。四爷有很多痛楚无法在晚辈面前诉说,我们也没有恰当的言语去安慰他。</p><p class="ql-block">四爷走了!遗体是在一丛树林里发现的。家人在他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份遗书,是用厂里信纸写的,蓝黑墨水渗透了纸背,还有两万块钱整整齐齐码在遗书上面。这钱是他在绝望中给家人留下的最后一丝希望。警察说绳子挂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上,树皮上还留着不知谁刻的一个"福"字。</p><p class="ql-block">“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p><p class="ql-block">以《百年孤独》一句经典,纪念我们尊敬的四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