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村庄

烟火

村口的榆树歪斜着身子，

树皮皲裂成干涸的河床纹路。

风从枝杈间穿过时，总会带着哨音，

像是要把这些年无人认领的叹息一并捎走。

树根下散落着几块青石，

石缝里钻出的野草，

比老人院墙边的韭菜更茂盛——

那是王老汉去年撒的种子，

他说草籽比人更懂土地的寂寞。

老屋的土墙坍了大半，

塌陷的豁口像一张豁牙的嘴。

常有野兔从墙洞里钻进钻出，

把晒干的玉米秸秆拖去垫窝。

李奶奶总说：

“让它们住吧，这屋子空久了，得添些活气。”

她弓着背往豁口处撒麦麸，

墙根的蜘蛛网粘住碎屑，

晃悠悠地织成一张饥饿的网。

屋檐下的燕子巢空了三年，

泥坯被雨水冲得只剩半弯残月，

倒像是谁刻意留在风中的括号，

等着填注远行者的归期。

村小学的旗杆锈成了深褐色，

旗绳断成几截垂在风中。

操场边的单杠上坐着小芳，

她晃着两条细腿，

把书包里的作业本撕成纸船，

一只只抛进雨后积水里。

纸船载着拼音字母漂到墙根，

被泥浆吞没前，她总要说：

“船开到城里，就能见到爹娘。”

操场东头的白杨树上刻满歪斜的划痕，

最高的那道是小芳哥哥五年前留下的，

如今树疤肿胀成褐色的眼睛，

日夜望着山外公路的尽头。

村西头的老井辘轳声哑了，

麻绳早被岁月磨成絮状。

张大爷每日仍来打水，

木桶撞在井壁上发出空响，

他说这是“和地底下的祖宗说话”。

井台边的青苔爬满碑文般的裂纹，

倒映着老人佝偻的轮廓，

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偶尔有乌鸦掠过，叼走他撒给鸡群的谷粒，

他也不恼，只喃喃道：

“吃吧，吃饱了替我看看山那边的世界。”

暮色四合时，

炊烟在屋顶断断续续地飘，

像是谁家灶膛里漏出的半截叹息。

刘寡妇总在天黑前，

把晒好的辣椒串挂在门楣，

红艳艳的果实垂下来，像一串凝固的血滴。

她说这是给夜行的魂魄照路，

免得他们撞见空荡荡的床榻。

月光漫过窗棂时，

床头铁盒里的全家福会泛起银辉，

照片上的年轻人笑着，

衣角却渐渐褪成和墙壁一样的灰白。

村尾的碾盘生了厚厚的绿锈，

石磙缝里钻出几株狗尾草。

孩子们常把捡来的塑料瓶塞进碾槽，

推着石磙咯咯笑，说这是在“压岁钱”。

碾盘下的蚂蚁排成长队，

扛着草籽奔向某个看不见的远方，

碾道上的车辙印早被荒草掩埋，

只剩风在空转的岁月里，

把往事一遍遍碾成细碎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