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居住的橡胶林》短篇小说

匠人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用开门,她就能知道门外有些什么东西。整整一夜的北方吹过来的风,肯定让那也早早落下来的叶子堆积在自己的门口。</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是那片山岗上属于她栖息地,那一扇没有锁的柴门,那一间可以避风遮雨的茅屋,那一张可以制造梦境和休整身体的竹篱笆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茅屋外的橡胶树很怕冷。天一冷,它会把自己仅有的一身薄衣外套都脱下来盖在脚上,再紧紧地抱着自己瘦弱的身躯。落叶纷纷,在它的脚边堆积得越来越厚重,看来却像是它给自己盖上了一床蓬蓬的被子。走在上面时,还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好像踩碎了许多叶子的骨节。</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她不用急着起床了,但却没能从潜移默化的习惯中挣脱出来。她无法闭上眼睛,在呼啸的风声的催眠下继续寻找梦乡中温柔的怀抱。她已经习惯了雨季的时候在早晨四点钟醒来,习惯了用冷水刷牙,习惯了橡胶林在越来越亮的晨曦中越来越明朗清晰起来。那时,整个橡胶林沐浴在一片静谧、宁静的霞光中,一棵棵橡胶树身着孕妇的服装,正在孕育着奶汁。它们从开割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不停地奉献它的乳汁。三日一刀或者五日一刀,身上刀痕累累,重叠在一起的刀痕形成了它的年轮,佐证它被凌迟的一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此时,它们也睡了吗?她在问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她只愿意仰面躺着,用干涩的眼睛死盯着昏暗的屋顶不厌其烦地看。她只愿意看那些水渍和烟雾共同创作出来的图案。也只有那些虚实交加的图案才能将她从清冷的现实中带到想象中无限充盈的世界。那些图案的线条是丰满的,温柔的,就像他说过的毕加索的画。虽然她不知道毕加索是谁,但是那些脏兮兮的水渍和烟雾熏蒸过的痕迹,却总能被他说成童话里才有过的美好。她不会像他那样,将很糟糕的事情说的很美妙。但是她却知道再美的语言也无法说出来她最简单的需求,这些她从未在他面前提及的需求是那样的简单。简单的就像一个男人总应该为自己的女人买一把梳头的梳子,一面用来梳妆的镜子吧!而这些最基本的生活品,在她的房间里一件都没有。</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房间里只有一张名义上的床,那高出地面的一个用竹篱笆和砖块组合起来的平台,就是所谓的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了。她对于老家的床已经差不多没有什么记忆了。只记得小时候的那张小床,每当她躺上去时,就会奏乐。她就是在这个从新鲜到乏味的乐曲声中,年复一年地把睡梦交给它。而如今,她还是在北回归线这片热带地域的一张窄小的、同样嘎吱作响的床上睡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来到她知青点的时候,他们就坐在那个竹篱笆床的边上一遍遍憧憬着虚无缥缈的幸福。有的时候,她甚至担心那些从自己房门口路过的脚步声突然停下来,她害怕她的某个同伴会听见那块竹篱笆会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这是一间紧挨着小路的茅屋,出了房门向南拐就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橡胶林。她和他就是在那片橡胶林里认识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坡上的橡胶林的山脚下就是从北面流过来的南溪河,河水向南不到五公里就是越南了。他说自己是风,越过无数大山飘过来的,目的就是来遇见她。她虽然知道他是在骗自己,但她却愿意就那样一直被他骗下去。和那些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男人比起来,他属于不惹尘埃的那种。他言谈文雅,举止得当,文弱的一点不像个当兵的。他绝对像个受过很好教育的书生,他说着一口带京腔的普通话。他甚至还能很熟练地给她画出一幅炭笔的画像来。这样能讨女人欢心的男人,是她一直梦想中渴望遇见的。她希望自己的多情能留住风一样稍纵即逝的他。她更能希望和他一起走出这荒僻的大山,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她相信他是那么地爱着自己,要不他怎么会隔三差五翻山越岭、走山路过米轨,冒着被越南特工抓住的危险,来槟榔寨知青点来看自己呢!对于他被部队上处分,她总是在心里责怪自己,要不是隔壁宿舍那个多事的男知青告发他,他就不会去打了一架。要不是因为这次打架,他也不会挨上一个处分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不用担心,反正年底我就要退伍了,我们一起回到我的老家去。”他握着她的手,一副若无其实的样子。她看着他,开心地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还没有吃饭吧?我去供销社买点东西给你吃吧!”她看着她,心疼地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咱们还是一起去河口县城去吃肠粉吧!”他站起身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是我去买一筒挂面,回来下给你吃,你就拿九块钱津贴,哪里够花啊!”她不情愿地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平时除了买肥皂和牙膏,也没有什么花销。走吧!”他站起来,就准备出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是我去买吧,省点钱吧!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呢!”说完她径直朝门走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干活一天够累的了,歇歇吧!”他拉住她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还没有拿钱呢!”她追到门口,只看见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风卷起树叶的橡胶林中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有!”他的声音刺穿橡胶林浓浓的晨雾,一直传到远处的空荡荡的南溪河谷上。</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看着不远处那片在风中摇晃的橡胶林,希望他的背影永远能在那个小路上定格。但是越来越大的风却让她的眼睛无法睁开。她只能用力拉上那扇快要散架的柴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着小小的房间里那偌大的空间。是啊,缺少的东西太多了。从小她就失去了母亲,酗酒的父亲除了打骂自己之外,其他的都不放在心上。特别是继母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她就变成了家里多余的物品。说是物品一点也不为过,因为她记得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初中还没有毕业,她就报名到云南建设兵团插队当知青,希望在边疆找到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她渴望得到别人的关爱,渴望也和别的女孩子一样,有一个保护自己,疼爱自己的男朋友。他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出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雨季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拿去吧,不然你要被雨淋生病的。”他递过一件军用雨衣对站在橡胶树下躲雨的她说。说完之后,他竟然丢下雨衣一下子就冲进了风雨中。那个风雨交加的上午时分,她是挑着两大桶鲜胶从坡上的崎岖小路走下的,她割胶的林子距离分厂橡胶加工厂很远。从那天以后,她就认定他是一个好人。自从认识他后,她愈发感到这四处漏风的小茅屋,就是一个幸福的港湾;这吱吱作响的竹篱笆床,就是一个驶向未来的小船。这因为她爱他,她也知道他也爱着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已末年的春节刚过,二月十七日拂晓,炮火映红了河口的天空,屯集在边境地区的各路大军向越方一侧境内推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河口火车站、蚂蟥堡火车站的一列列火车、河口县城通往内地的两条公路上的一辆辆汽车满载返城的知青也如潮水般涌去,昼夜不停,与源源不断开往前线的军列形成鲜明对照。这些知青有的两手空空,吊儿郎当;有的成双成对,拖儿带女;有人欢天喜地,有人步履蹒跚,有人大哭大笑,有人乐极生悲,总之世界原本是一个大舞台,成千上万知青演员在这里匆匆上演了一台精彩纷呈的喜悲短剧。他们打着红旗上山下乡,在边疆埋葬了一个雄心勃勃的拓荒梦之后,就丢盔卸甲地踏上重返城市的归途。不同的是,十年前那些热情洋溢的稚嫩面孔消失了,代之以一群群皮肤黝黑、饱经沧桑的男人和女人。再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外部形象:蓬头垢面,倒卷旗帜,伤痕累累,溃不成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站在公路边一边依依不舍和知青同伴们挥手话别,一边她那牵挂的目光,追随着奔赴前线战士们渐行渐远的身影,在久久地凝望着。她那单薄身影永远刻录在这些不曾相识年轻人的心目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来了,这次他没有没有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来。当她看着他一身戎装从军用吉普车下来时,不知道为什么心砰砰地跳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擦了擦额头因为车上闷热而流下的汗水,双手有点颤抖。他想点支烟稳稳神,但是拿着火柴的手怎么也也碰不到烟头,离别的苦痛攫住了他,仿佛要榨走他身体里全部的活力!正当他要和她说些什么时,红河上又一波冲锋开始。硝烟伴随着鲜血的味道,越过橡胶林,弥漫到他们的周围,刺激着他们的鼻腔。他再也顾不上和她说什么了,猛地拿下跨在身上56冲,一边压上子弹,“咔嚓”拉上枪栓,一边和她打了个招呼:〝你要赶紧返城吧,不要等我了,我走了......”没等她回答,他转身登上车子,军用吉普车晃晃悠悠地不一会就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她发呆了良久,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朝着什么也看不到的南边挥挥手。在这个旱季还未结束,雨季迟迟没有来临的日子,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两种颜色:到处正涌动着暗绿色以及其中夹杂着的夺目的鲜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已经是快一个月以前的事了,他和她在橡胶林下小路边分别后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她却一直坚信他会回来的。她还守在被风包围的小茅屋里,一边回想着她和他的一切,一边急切地盼望着他能回来。她死死地盯着灰暗的屋顶,细细的聆听着风中匆匆而过的脚步声——她熟悉他的足音,她不相信他是想让她一个人返城的,他会回来找自己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许今天他就会回来的,要是他回来了,看见自己这样一种样子那多不好啊!在和昨天这个时候一样的想法的催促下,她急忙从单薄的被窝里蹿出来,匆匆地梳理一下自己的头发,洗完脸之后。照例向着橡胶林下的小路那个拐弯处走去,在那里一眼就可以将远远的河口县城尽收眼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路上,迎面一辆军用救护车鸣着警笛,风驰电掣地从她的边旁驶过。透过车窗,隐约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正在护理着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伤员。在小路右侧的一片开阔地里,搭建着一个毛竹和油毡的大棚子,许多木工在棚子的一侧制作棺材,他们推的推、刨的刨、钉的钉、削的削;而在另一侧,则整齐地码放着做好的新棺材。在棚子外面,还堆放着许多木材方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挂着红十字旗的军车带着战场的硝烟伴着一路尘土来到这个开阔地时,一个个牺牲的战士遗体摆满了山坡下的空地上,这些尚未清洗换装的年轻战士,大部分血肉模糊、肢体不全。部队有关人员和当地民兵他们是两人一组,每组清洗三个烈士。首先,剪掉烈士的血衣,清理遗物和子弹带,然后等遗体清洗干净后,再将肢干和身躯缝合。部队的军医和卫生员还给他们进行整容化妆。清洗时,全部用温水洗身,上下肢不全的,用稻草裹布代替塞进新军装里,面目破损的用药棉整形并戴上口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这荒凉的开阔地上,木棉花开了,远远看去,一团团的红颜色炫耀似的突兀着;几棵大榕树形单影只地伫立着,泛着簇簇青绿的色气。树下,一个木板钉的牌子在风中颤晃着,她看见牌子上有一张新帖的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烈士遗骸登记</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姓名:岩龙。血型:AB。年龄不详。所属部队:35205部队。(附牺牲照片一张,无其他遗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姓名:赵忠林。血型:B。年龄:20岁。所属部队:35205部队。(附牺牲照片一张,无其他遗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姓名:高自发。血型:O。年龄不详。所属部队:35208部队。(附牺牲照片一张,给父母遗书一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姓名:王大友。血型:AB。年龄:19岁。所属部队:35210部队。(附牺牲照片一张,无其他遗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姓名不详。血型不详。年龄不详。所属部队:35206部队。(附牺牲照片一张,全家福照片残片一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姓名:刘继泽。血型不详。年龄:20岁。所属部队:35206部队。(附牺牲照片一张,无其他遗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突然,《烈士遗骸登记》第二张纸上的一个烈士遗像跳入她的眼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姓名不详。血型不详。年龄不详。所属部队:35205部队。(附牺牲照片一张,给女友遗书一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照片上竟然就是和她相处一年多的他。死亡的时间也就是他们在通往河口小路上分别后的第三天。她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上熟悉的面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他说过自己就是风,从北面的山上飘过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4年4月29日写于南京</p><p class="ql-block">2025年5月27日改于南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