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迷思（30）：长江滔滔，夏首茫茫

楚之思

（荆州城 网络图片）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这是屈原《哀郢》诗中的句子。他的诗不仅让我们知道了夏水，更让我们对夏水有一种诗意的遐想。根据《史记》的记录，公元前279年，白起攻破楚鄢城，第二年即278年，白起拔郢，楚襄王东北逃于陈，郢都的居民也都跟着向东逃亡。此时，屈原被贬流亡已经九年。他得知郢都沦陷，悲愤中写下《哀郢》。他所描述的是白起拔郢后，郢都居民沿江水、夏水逃难的情形。

司马迁肯定是读过屈原的诗，但他写《楚世家》时是否在屈原的诗中寻找过史事依据呢？应该是没有的，不过，我们现在却可以通过屈原的诗，来验证司马迁记录的有些相关楚国史实。从上面引用的诗，我们就可断定，秦军攻入郢都的时间为（公元前278年）仲春之季，此时正是春夏交替的丰水季节，有利于秦人进攻，当然也有利于楚人经夏水逃亡。

根据司马迁的记录，我们可以推断，白起率领的秦军应该分两路，一路自北向南攻取鄢城，另一路则自西向东攻取楚国西边要塞西陵，然后于次年的仲春自北、西两面夹击郢都，而楚襄王及郢都百姓则只有沿江水、夏水向东逃跑。屈原的描述证明了司马迁记录的真实性。而且，他的诗也证明了郢都的地理方位。

（鄢、郢之战。网络图片）

屈原在诗中还提到一个重要的地理位置即“夏首”：“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夏首”在哪里？这似乎是个谜，夏水早就消失了，夏首，谁又知道在哪儿呢？不过，根据古籍资料记录，我们完全可以断定夏首的确定地理方位：

《汉书·地理志》：“夏水首受江，东入沔，行五百里”。

《水经注·夏水》：“夏水出江津，于江陵县东南，江津豫章口东有中夏口，是夏水之首，江之汜也”。

《水经注·江水》：“江水又东得豫章口，夏水所通也，西北有豫章冈，盖因冈而得名矣”。

上面三条，记录很清楚，夏首为受江水口，称为中夏口，而中夏口在豫章口东。我们知道章华寺址就是古豫章岗，很确定，那么豫章口就在它附近。而夏首在豫章口东多远呢？郦道元没有交代。北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有涉及夏首的记录，南宋末年，王应麟著有《通鉴地理通考》，他对夏首进行了考证，记录其确定的地理位置：“夏水口在荆州府江陵县东南三十五里”。这明白无误，表明在宋末元初时此夏首水口都还是存在的。

我们先来看清末杨守敬《水经注图》中所绘制的荆州城区域的江水地理图：

图一（杨守敬《水经注图》）

古人绘图都非常粗糙，地图绘制往往与实际的地理状况存在很大的出入，不过，在大致的地理方位上也还可以做一些参考。但这里我要说的是，杨守敬此图并非粗糙的问题，其所绘制的关于长江与荆州城的地理图我认为是完全错误的。这是因为他没有弄清楚郦道元在这里所描述的南北江，他不明白江津口实为南北江合流之口，因此对于江津口、豫章口、豫章岗的标注就出现明显的错误。见图二：

图二（百度地图 江津口与豫章口（黄圈处）位置关系图）

但杨守敬标注的夏首却是比较准确的，他把中夏口标注在沙市东盐卡一带的长江弯道处，这没有问题。网上看到一篇研究文章《“夏首”今何在》，作者徐文斌。文中有一幅夏水图，上面对江津口、豫章口、夏首的标注，与杨守敬的标注是一致的。而文中对夏首的具体位置的讨论，我认为还是很有见地的。作者根据王应麟的考证，认为盐卡下木沉渊旧址处应是夏首遗迹。此处与荆州城的距离与王应麟的记录相符，而其附近确实有一条水道，今称化港，至今仍遗留有十多公里长河段，作者断定为是中夏口古河道。且木沉渊所处的位置，地图上看正是长江向西南弯曲的地方，这与屈原“过夏首而西浮”的诗歌描述是吻合的，由此可证木沉渊为古夏首遗迹。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思路，我起先也据此断定此处必为夏首遗迹。但仔细分析，现在却对这个断定有疑惑。

先看屈原的诗：过夏首而西浮。这里应该是表示，经过了夏首才向西浮，就是说夏首的位置应该在江水向西流前的弯道之上，而木沉渊却在弯道之下，这与屈原的诗歌描述还是不太符合的。（见图三）

再看《水经注》的记录：“江水左迤为中夏水，右则中郎浦出焉。江浦右迤，南派屈西，极水曲之势，世谓之江曲者也”。这里的描述很清楚，江水先左转进入中夏口，再右转向西南，曲流势大，这可理解为过夏首而西浮，与屈原的描述是吻合的。因此，有必要进一步追踪，这“夏首”的位置究竟会在哪儿呢？下面，我们还是利用民国地图进行探讨。

我前面的文章（迷思28）中，已根据此地图描绘了自资福寺河到白鹭湖的河道路径，那么现在我们来看资福寺以上河段的情况。（见图四）

图三（百度地图 木沉渊）

图四（民国时期水利地图 图下黄圈处为木沉渊）

图四中可知，资福寺河的上段为砖桥河，它们一起为主干河，而从木沉渊北边流出的化港河，则是这条主干的支流河，如此看来，木沉渊应该不是夏首。

那么，砖桥河的河口在哪里呢？从此图看，民国时期它就消失在荆江大堤边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开挖西干渠，从雷家垱挖了一条直渠连接资福寺河，这样砖桥河就被废弃了。见图五：

图五（民国地图 图中黄线为五十年代开挖的西干渠，此后废弃砖桥河）

沙市东郊有一个范家渊，我以前一直对它有点好奇，总觉得这里隐藏着某些地理渊源，现在终于明白了，在民国地图上看砖桥河上画的一个无名称标记的渊，不正是范家渊吗？确实是的。把它与百度地图上的范家渊对比，时间虽然过去了将近一百年，此渊的形状仍然没有大的改变。

从百度地图上看，范家渊西有两个犄角水面，上面一个应该就是砖桥河的遗存，而下面一个呢？很明显，它指向的是荆江大堤在这儿凸出的三角形堤顶。那么，看到这里，你能联想到什么呢？毫无疑义，这里正是中夏口，屈原所吟“过夏首而西浮”的地方。应该说，盐卡所处的整个凸出的区域正是夏首（见图七）。可以看见，这里是一个非常宽阔的地带，南北朝梁朝时，侯景叛乱，他后来试图夺取江陵城，其所率领的舰船就屯驻此处（《梁书·列传》：“浮江西寇，军次夏首”），一度攻取郢城。

这是个千年之谜，你同意我的分析吗？

图六（百度地图。图中黄圈为范家渊）

图七（百度地图 夏首为盐卡所处的荆江大堤三角形凸出地带）

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水经注·江水》中的这句话：江水又东得豫章口，夏水所通也。前面说过，由于杨守敬没有搞清楚南北江，因此将豫章岗的位置标记错误，而把豫章口标记在靠近中夏口旁，这更是大错特错。这样他就只有又凭想象画了一条流入夏水的河道，以表示“夏水所通”。但这是缺乏地理依据的。实际上豫章口在今章华寺附近，今太师渊是它的残留形迹。那么，它又何以是“夏水所通”呢？我们可以根据民国地图来标画一下，见前面图四，可以推断，太师渊（豫章口）北行过三板桥、白水湖、五指湖，南行经岑河口进入夏水（资福寺河），这才是符合古河道路径的“夏水所通”。

最后，看下图（图八），我根据民国地图，画出的夏首（盐卡）至白鹭湖段的夏水路径：

图八

图八与下面他人绘制的夏水图片比较：

图九（网络图片 夏水全图）

夏首探踪有感

吟罢楚辞思绪渺，

哀郢切切迹存真。

茫茫夏首弯流处，

江水滔滔日日新。

2025年5月27日

荆州盐卡港（过夏首而西浮）

作于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