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晨雾未散,我和李已立于云谷山兜的石阶上。石缝沁着隔夜湿气,每一步都似推开微小的水门。</p><p class="ql-block"> 五月的黄香正值时令,李持柴刀轻劈,灰绿色枝条脆生生断开,断面渗出清苦香气。这气味勾起儿时回忆,母亲总在端午前十日晾晒黄香,说是要让日头把山魂晒进碱水里。</p> <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老家闽北,黄香并非稀罕物。人们砍下它的枝条,晒干后架于废铁锅上焚烧,灰白余烬经清水淘洗,方得一盆琥珀色碱水。糯米浸于其中一夜,包出的粽子透着松木般的金黄。如今城里人多用现成食用碱,少有人再费此番功夫,可我的手指仍记得触摸黄香叶时,叶脉刮过掌心的细痒。</p><p class="ql-block"> 黄香,又名黄荆,学名牡荆,“荆楚大地”之名,便源于此。古时,这片土地上黄荆丛生,无论山岗、丘陵,还是溪边、路旁,皆是它的生长之地。这种马鞭草科灌木,掌状复叶,小叶边缘有锯齿。夏季绽放淡紫色小花,成圆锥花序,虽不艳丽,却透着坚韧。它顽强扎根,耐旱耐贫瘠。它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根叶可入药,祛风解表;枝叶能驱蚊。因其遍布且具独特价值,</span>“荆”逐渐融入地域名称,成为“荆楚”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了这片土地的象征。楚人在与黄荆相伴的岁月里,对其萌生深厚情感,这份情感也随之融入荆楚文化的脉络。</p> <p class="ql-block"> 回家路过圣湖小区,遇一位扫地妇人。她手中的竹帚忽停,操着湖北口音问道:“这荆条,能不能分我两枝?”声音带着期盼。竹帚在她手中不安地搓转,帚梢划地,发出细碎声响。我们砍得本就不多,但见她眼中的渴望,我便分了两枝给她。“多谢!多谢!”她连声道谢,音节浓稠如麦芽糖。</p><p class="ql-block"> 妇人接过黄荆,指尖微颤,她低哑着嗓子自我介绍:“三峡来的,二十年喽。”阳光在她眼角褶皱里跳动,令我忆起楚地被江水冲刷千年的卵石。她摩挲黄荆叶片,动作熟稔,似在抚摸故土胎记。当年为建大坝,多少人家带着故乡的草木记忆,散落四方。就像我,虽在闽南定居多年,却始终忘不了闽北的端午滋味。</p> <p class="ql-block"> “我们那儿叫它黄荆条。”她忽然笑了,“小时候放牛,折它赶牛虻。”</p><p class="ql-block"> 这让我想起《诗经·周南》中“翘翘错薪,言刈其楚”的诗句,“楚”即黄荆,荆和楚指的是同一种植物。原来两千年来,楚人子孙始终认得这种倔强灌木。当年楚先王“筚路蓝缕”,于荆山开辟基业时,想必也闻过这清苦香气。那时,黄荆就已生长在楚国的山岗上,陪伴楚人度过艰难的创业时光。如今,在闽南烈日下,三峡移民手中的黄荆枝条,成了穿越时空的信物。</p><p class="ql-block"> 回家打水冲洗叶片浮尘时,李笑着摇头:“晒干的黄香终会化作灰烬,谁会在意叶上沾着云谷山兜哪块岩石的碎屑?”我却盯着沥水枝条在阳台投下的蛛网般影子,明白自己执着于这“无用的仪式”。正如楚人把故国荆棘刻在青铜器上,三峡移民背篓里总藏着几粒家乡种子。</p> <p class="ql-block"> 晾晒到第五天,枝条失了水分。焚烧时青烟笔直向上,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两千年前楚地的炊烟升起。用黄荆灰碱水浸泡的糯米,包出的粽子带着草木清香,那是工业化碱粉无法模拟的滋味。碱水澄澈时,盆底沉淀着极细灰渣,宛如一部被时光碾碎的植物志。</p><p class="ql-block"> 端午还没到,我已经开始包粽子了。蒸锅白雾里浮动着熟悉气息。我想,那位湖北妇人或许也在某个钢筋水泥阳台上,正用故乡草木完成对记忆的招魂。楚辞云:“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原来,人与植物的羁绊,早已深植血脉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