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飞之死

江湖之远

　　我养着两只咖色雄性泰迪犬。年岁较长、身形娇小的唤作飞飞，因已是它的第四任主人，无从知晓其确切生辰，只记得它在我家度过了八个春秋，算起来至少也有十二三岁了。另一只体型稍大、年纪尚轻的小狗叫闷墩儿，五岁，来家不过两年。它们身长不足一尺，体重堪堪两公斤，模样娇小可爱。

昨夜，飞飞永远地离开了，消逝在晚春的雨夜里，在顶楼的天台上停止了呼吸。

清晨醒来，窗外细雨绵绵，我心头陡然升起一丝不安。于是匆匆上楼，只见闷墩儿守在门外，没了往日活蹦乱跳的欢快劲儿，这愈发让我心生不祥。再一看，飞飞常睡的垫子上空空荡荡，四下寻觅，才发现它蜷缩在茶几旁边，半个脑袋藏在低矮的隔板下，早已没了气息。先前那些不安的预感一一应验，剜得我心口生疼。明明昨天下午还见它伤势好转，右前腿都能着地了，我满心欢喜，还给它加餐蛋黄作为鼓励。昨晚甚至还讨论过，若有一天它真的病入膏肓，就为它实施安乐死，让它免受痛苦。可谁能料到，这一刻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我用它平日里睡觉的垫子裹住那小小的身躯，放进纸箱，我不忍看它入土下葬，拜托楼下的保洁工帮忙寻个地方安葬。保洁工遵嘱发来照片——小小的坟头，浅浅的墓坑，那张紫色条纹的小垫子，成了它此生最后的归宿。

回到天台，闷墩儿还在原地等着我。我坐下，它默默走来，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腿上。我轻轻抚摸它，它将脸贴在我腿上，抬眼望去，竟瞧见它眼中噙满泪水。我起身走到飞飞昨日安睡的地方，护栏上爬满了月季花，嫩绿的新叶蓬勃舒展，密密麻麻的花苞蓄势待放，昭示着绚烂花季即将来临。而一旁，一盆不知名的草本花卉，星星点点开着小黄花，才绽放几日便开始凋零，细碎的花瓣落了花盆一圈。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飞飞的一生，竟是这般短暂！

飞飞生得俊俏，高鼻短嘴，毛发浓密油亮，年轻时英姿飒爽。一双黑亮的眼睛，与你对视时，仿佛能看穿你的心底。去年带它去宠物店洗澡，还有人夸赞它品相上乘，虽说上了些年纪，可依然值三千块钱。它自带一股贵族气质，从不肯在泥土地上趴着，哪怕站上一整天也不抱怨。

四月的天气渐渐转暖，我给它们修剪毛发、洗澡，俩小家伙开心得不行。每逢晴天，我就把它们的垫子搬到天台上，让它们在外面过夜。是我的疏忽，原以为夜里不会下雨，谁知天公不作美，雨水倾盆而下，天台的门也被风吹得紧紧关闭。两只小狗被困在外，无处躲雨，飞飞最终在茶几旁孤独离世。

三周前的深夜，意外突然降临。飞飞在去卫生间后返回窝里的路上，突然摔倒，两条前腿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挣扎。闷墩儿急得不行，想帮忙却无能为力，只能拼命狂吠。我察觉异样上楼查看，只见闷墩儿焦急地示意我看向飞飞——它脸贴地面，两条后腿艰难撑起身子，却始终无法完全站立。我赶忙将飞飞抱回窝里，闷墩儿这才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小窝。第二天，我们带飞飞去宠物医院，拍完片子才知道，它三处骨折，是老年性缺钙导致的。

飞飞确实老了。这几年，它的毛色渐渐变浅，没了往日的光泽，奔跑起来也不再敏捷。到了去年年底，就连上一层楼都得中途歇上好几回。即便如此，它还是满心欢喜地跟着我们下楼散步，享受与主人相处的时光。

它对主人有着深深的眷恋。只要我们不在家，或是没人陪它，它就整日不吃不喝，非得等我们回来，才会欢快地跑去进食。要是我们回来得晚了，它就趴在阳台，发出凄厉的叫声，声声催心。它认得自家的汽车，若是要带它出去玩，一出门就直奔车子；听见熟悉的汽车声，也能立刻分辨出来。以前住在紫东苑，房子挨着小区大门，车子刚进小区，它就会从客厅的小窝一跃而起，跑到小阳台的玻璃窗前张望，看到女主人下车，又急忙跑到门口迎接。有一回，女主人喝酒回来，一进门就直奔卧室蒙头大睡，它察觉不对劲，立刻跑到床边，用爪子扒拉被子，焦急地狂叫，那模样，满是对主人的担忧，看得我心头一暖。还有一次外出，走着走着，突然发现飞飞不见了。我们大声呼喊，只见它在百米之外，从一群玩耍的狗群中奋力突围，一路狂奔而来，毛发飞扬，帅气又乖巧，那场景，至今回想起来仍让我感动不已。2017年冬天，我在外滩捡石头，不知何时，它竟趟着冰冷刺骨、没过半个身子的江水来到我身边，它是怕我溺水来搭救我吗？我慌忙抱起它，那水的寒意，仿佛也沁入了我的心里。

搬到新房后，我把它们安置在天台。飞飞常常爬出天台，蹲坐在阁楼的房檐边，俯瞰前院，一等就是许久，只为等待晚归的主人。暮色四合，它还像只小猴子般蹲在那里，一旦瞧见我们的身影，或是听见我们的声音，就会兴奋地叫起来，那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它聪慧异常，能听懂主人不少话。每当我们穿上外衣准备出门，它就会摇着尾巴跑到门前，眼巴巴地想跟着一起去。若是不方便带它，只需轻声说一句“你在家”，它虽满心不情愿，却也乖乖回到窝里。它最爱睡沙发，尤其钟情那块红毯子。即便被明令禁止，它也会半夜偷偷跑上去。好几次夜里被我撞见，叫它下来，它却装作熟睡的样子，怎么拍都不醒。都说“叫不醒装睡的人”，没想到狗儿装睡起来，也让人无可奈何，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最后也只能由着它去了。

在玩耍中，飞飞的高智商和高情商体现得淋漓尽致。以前住老房子时，每天早晨我都会开门让它自己下楼活动，它就在小区里追追蝴蝶、嗅嗅青草，约莫半小时后，就会回来敲门。闷墩儿打小没见过世面，胆子极小，连楼梯都不敢下。刚到家时，对新环境十分胆怯，甚至还有攻击人的倾向。每当这时，飞飞就会出声呵斥，像是在教训：“怎么能攻击主人呢？”出门散步时，遇到其他狗狗，闷墩儿总会吓得浑身发抖，躲在一旁不敢动弹。而飞飞则会挺身而出，哪怕对方是体型数倍于它的金毛、松狮，它也毫不畏惧，昂首挺胸地与对方对视、摇尾示好。没一会儿，就能和对方成为好朋友，分别时还依依不舍，颇有王者风范与外交家的气度。有一次去阿坝州游玩，同行朋友带的那只狗儿比飞飞、闷墩儿体型大得多，也凶得多。那狗儿见闷墩儿害怕，越发得寸进尺，追着闷墩儿不放。飞飞见状，立马冲上前去，毫不退缩。在它的鼓舞下，闷墩儿也勇敢反击，两只小狗默契配合，竟成功逆转局势，追得那只大狗落荒而逃。经此一役，闷墩儿对飞飞佩服得五体投地，以往被欺负的事儿，也都抛到了脑后。还有一回，散步时天黑走散了，闷墩儿突然停下脚步，我才发现飞飞不见了。问闷墩儿“你飞飞大哥呢”，它便带着我们往回走。我们边走边喊，走了五六百米，飞飞就从路边的暗处跑了出来。类似走丢的情况发生过许多次，但无论离家多远，跨越多少条街道，它总能凭借自己的本事找回家。有一次在成都女儿家走丢，它竟然从地下室沿着步行梯，一路爬到十九楼，而平时我们带它上楼，向来都是坐电梯的。

看似勇敢无畏的飞飞，有时也十分胆小。夏天雷雨交加的夜晚，它总会吓得瑟瑟发抖，只有待在主人身边，才能安心入睡。在紫东苑居住时，每天清晨，它都会领着闷墩儿守在卧室门口，门一开，就跑到我的床头。有时我想多睡会儿，它俩就一个守在床头，一个守在床尾。哪怕带它到别人家，睡午觉它也必定和我待在同一间房里。它这般依赖，莫不是被遗弃怕了？

曾经，我还对它有些误解。前两年回长春，闷墩儿整日趴在我床头，郁郁寡欢、茶饭不思，在视频里听见我叫它，还会发出悲切的吼声，让我感动不已。而飞飞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那时的我，还觉得它薄情寡义，后来才明白，历经四次主人更迭，若不是学会了自我调节，它恐怕早就抑郁而终了。

我曾固执地认为，狗儿历经自然锤炼，早已适应气候变化，给它们穿衣服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却忘了飞飞年事已高，又刚剃了毛，其实也会怕冷。未曾想这个疏忽，竟成了永远的遗憾。

人类自诩万物之灵，站在生物链的顶端。人类豢养狗儿，起初是为了看家护院、狩猎帮忙，久而久之，它们成了人类最忠诚的伙伴，甚至愿意为我们付出生命。可我们呢？常常只想着满足它们的温饱，又有多少人真正在意过它们的情感需求？

飞飞走了，闷墩儿也变得郁郁寡欢。担心它过度伤心，我把它抱到二楼的听雨阁换个环境。可它大多时候，还是会跑到阳台，痴痴地朝着楼下张望。它在看什么呢？是盼着飞飞能奇迹般出现吗？

细细想来，飞飞带给我们的快乐，远比我们给予它的照顾要多得多。比起它毫无保留的忠诚、依恋与顺从，比起那些温暖又动人的瞬间，我们所做的实在微不足道。我们的世界精彩纷呈，而在狗儿的世界里，却只有我们。

这个小小的生命，在世间不过短短十多年，竟辗转于四个主人之间。在它的认知里，每一次主人的更换，都是一次被抛弃的痛苦；每一次分别，都是对旧主的思念；每一次迎接新主，都要小心翼翼地重新建立信任。难以想象，在它短暂的生命里，承受了多少次情感的撕裂与愈合，才练就了这般坚韧的内心。为了能留在主人身边，它学会了克制自己，甚至讨好我们，渴望得到爱抚与陪伴。而它给予我们的信任与依赖，便是最真挚的感恩。

十多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在这短暂的岁月里，它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对这个世界有着怎样的留恋？生病的这些日子，它常趴在垫子上，眯着眼睛望向远方若有所思。它在想什么，究竟在回忆过往，还是期待未来？

唉！在它活着的时候，我们或许并未觉得它有多珍贵；可当它离去，才惊觉心里空落落，沉甸甸的，酸涩与失落，久久难以消散。或许，这便是它存在的意义——用一生的陪伴，在我们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回忆。

2021.4.25

重发附注：此文作于四年前飞飞走后，近日偶然翻到，回忆起飞飞这个小生灵，五味杂陈，久久难以释怀。它之于我的价值，不仅是彼时的陪伴，还有此时的回忆。稍做局部文字修订，重发以志纪念。

2025.5.26

只找到它唯一的遗像

飞飞走后，它弟弟闷墩儿悲戚孤独，不肯进食也不外出。

闷墩儿久久张望楼下，是盼望飞飞突然归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