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爱的母亲

珊瑚树

　　今天看着上初中的儿子摔门而去，嘴里说了句“养不起我，为什么生我”，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过往，想起了苍老的母亲。

记得儿子诞生的那一天，产房外全家人翘首以盼，尤其是我的母亲急的团团转。当护士向我们宣布生了个带把小子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姐姐们脸上绽放出了甜美的笑，内心满是幸福与感动，然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母亲激烈的表现。

母亲站在人群中，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对着产房双膝跪地，不停地磕着响头。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了泪花，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嘴里不停地说“我家有后了，我老王家有后了”。我知道这是母亲喜极而泣，把心中压抑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的彻底释放了出来。我望着母亲老泪纵横的模样，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母亲那充满艰辛的岁月之中。

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年代，母亲一连生下了六个女儿。每一个女儿的出生都没有给母亲带来幸福，反而带来的是村里人背后的窃窃私语和冷嘲热讽。“老王家老婆一生一个赔钱货”这样的刺耳话语，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在母亲的心上。母亲受尽了婆婆的白眼，受尽了父亲的嫌弃，总是一个人默默无闻地干活，从来不去人群里闲聊，将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

母亲直到四十五岁的时候才生下了我，看着我两腿之间的小蚕蛹，母亲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大妈、二妈、三妈、四妈们都躲住我家窑门口等着看热闹，她们听到母亲的哭声以为母亲又生了一个赔钱货。母亲停止了哭声，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冲窑门外大声喊了一句“老天开眼，我有儿子了”，躲在门口等着看笑话的妈妈们听到母亲的喊声一哄而散。有了我这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母亲可以在村里抬起了头，可以挺起胸膛到人群中和别的女人一样搬弄是非了。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家里的“小皇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母亲总是第一时间拿到我面前，姐姐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如果姐姐们和我说话声音大些，或者惹我不高兴母亲便会立刻责备她们，生怕我受一丁点委屈。在那个物质匮乏的七十年代，农村的生活条件极差，大多数人都在为填饱肚子而发愁，善良的母亲宁可让姐姐们饿肚子，也要让我吃上白面馍馍。

记得有一次，我闻到了邻居家飘出来的肉香，馋得直流口水，吵着闹着要吃肉。母亲就瞒着父亲，把原本留给二姐的学费拿出来给我买了肉。那一顿丰盛的红烧肉我吃得心满意足，却不知道二姐因此永远地离开了学校。多年后，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心中就充满了愧疚感。

还有一次，我看见在公社里上班的姑父骑的自行车很漂亮，就吵着闹着非要一辆。那时候，买一辆自行车要三百多块钱，几乎相当于一家人一年的总收入。母亲耐心地哄我，可我根本听不进去，就故意躺在地上打滚哭闹。母亲心疼地直掉眼泪，看着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母亲心疼了。为了止住我的哭声，母亲把大姐嫁给了洛河川里一个腿脚有点残疾的男人，用姐夫家送来的彩礼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当我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在村里转来转去，享受着众人羡慕的目光时，我何曾想过这风光的背后，是大姐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换来的。

初二那年，我看见乡长开的吉普车跑的很快，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就想要一辆小汽车。一辆面包车最少也要两万多块钱，母亲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钱，一气之下我就偷偷拿了家里卖猪的八百块钱，一个人跑到了省城。在省城里我肆意挥霍着手里的钱，看见什么好吃就买什么吃，没过几天钱就花光了。身无分文的我，只能在街头流窜，靠拾破烂为生。母亲得知我失踪后心急如焚，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寻找我。当母亲在省城找到蓬头垢面的我时，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放声大哭，嘴里不停地向我道歉：“都怪妈妈不好，没有钱给娃买汽车。”我原以为会迎来母亲的棍棒教育，却没有想到母亲会自责自己。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母亲对我的爱，早已超越了对错，便威胁母亲不买小车我就不回去。母亲在我的威逼下，借高利贷给我买了一辆面包车。

拥有了小车的我，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就不去学校上学了，整天开着车到处晃荡，遇到水窝子也不减速，反而加快速度，让泥水溅行人一身。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车祸悄然降临。在一次酒后驾车，我撞死了邻村一个人，自己也为此永远失去了一条腿。因为没有驾照，再加上饮酒，我被判了三年刑期。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伤心欲绝，把自己吊死在果园里的苹果树上。当我从监狱出来时，看着满头白发、满脸沧桑的母亲时，我才知道父亲因我而死。那一刻悔恨、自责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第一次抱着母亲哭了。

可是，我早已习惯了被母亲溺爱，吃不了一点苦，日子过的很紧巴，直到了三十二岁，才迎娶了邻村的寡妇。如今我依然住在父亲留下的两孔旧窑洞里，每当夜深人静，我看着熟睡的母亲，内心总是充满了愧疚和无奈。

母亲的前半生都在为了生儿子而努力，后半生都是为了养儿子而劳累，用她那瘦弱的肩膀，为我遮风挡雨，用无底线的爱，包容着我的一切。如今，母亲的头发白了，背驼了，整天还在果园里劳作，当我睡着的时母亲依然会抚摸我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