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寻古：一座山的千年诗篇

心灵归宿

香山寻古：

一座山的千年诗篇

文/代强（安徽）

暮春时节，我踏上洛阳东郊的香山。晨雾未散的山道上，几片隋唐风格的青瓦在树影间若隐若现。这座海拔不过三百余米的小山，却在历史的褶皱里深藏着无数故事——武则天在此坐朝听政的楼台尚存残基，白居易隐居的石屋仍闻茶香，就连半山腰那栋中西合璧的蒋宋别墅，也在斑驳墙面上凝固着民国风云。拾级而上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时光的琴键上，奏响跨越千年的交响。

一、石楼晨钟：武周遗韵

行至半山腰的香山寺时，晨雾恰好散去。山门前两株唐槐虬枝如龙，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正照在“香山寺”匾额上。这方金漆木匾是2002年扩建时复制的，但匾额背后的故事却要追溯到公元690年。那年武则天改唐为周，梁王武三思献上奏折，称此处东山形如香炉，盛产香葛，遂敕建香山寺。我抚摸寺前残存的唐代柱础，遥想当年武后临幸的盛况：凤辇沿着伊河逶迤而来，文武百官列队石楼，那位中国唯一的女皇帝，是否曾在此凭栏远眺，看伊阙两岸的佛像渐次亮起灯火？

在石楼遗址旁，我遇到正在拓碑的老者。“这就是东方虬夺锦袍处。”他指着崖壁间模糊的诗刻笑道。史载武则天在此举办诗会，左史东方虬率先成诗，刚披上御赐锦袍，宋之问的佳作便让女皇当场易袍相赠。千年后的今天，那些争奇斗艳的诗句已化作风中的松涛，唯有石缝间倔强生长的野牡丹，依然绽放着属于盛唐的华彩。

二、九老堂前：香山居士

转过钟楼，忽见白墙黛瓦间探出几枝青竹，这便是白居易晚年隐居的“九老堂”。堂前石碑刻着“家酿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的诗句，让人恍见那位青衫老者倚门远望的身影。公元832年，白居易用为元稹撰写墓志所得酬金重修香山寺，从此白衣鸠杖，与山鸟白云为伴。我轻抚堂内陈列的唐代茶碾，仿佛听见九老会的谈笑声穿越时空——胡杲、吉皎、刘真等八位老者与如满大师围炉煮茶，将晚唐的夕阳酿成诗行。

在九老堂后的竹林小径，我意外发现眼清泉。当地人说这便是白居易煮茶取水处，泉边石上还留着当年的茶渍。俯身掬饮，清冽中似有墨香，或许这位现实主义诗人将忧国忧民的情怀也化入了山泉。他晚年在此创作《白氏长庆集》，那些“文章合为时而著”的文字，如同山间的晨雾，滋养着后世文人的风骨。

三、御碑烟雨：康乾遗踪

细雨悄然而至时，我正站在乾隆御碑亭前。八角攒尖的亭顶垂下雨帘，将“龙门凡十寺，第一数香山”的诗句洇染得愈发苍润。1750年，乾隆南巡过此，御笔题诗的场景被永远定格在石碑之上。细看碑阴，还能辨认出当年汤右曾重修寺庙的记事。清康熙年间的那次重建，不仅恢复了天王殿、罗汉殿，更让香山寺在沉寂数百年后重获新生。而今新扩建的殿宇虽不复古貌，但飞檐下的铜铃依然摇响着历史的回声。

雨中的香山寺别具韵味，朱漆山门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让人想起汪士宏《重修香山寺记》中“烟云供养，钟磬相闻”的描绘。我倚着乾隆碑亭的廊柱，看现代扩建的九曲回廊与古建筑群相映成趣——21世纪的工匠们用钢架玻璃重塑飞檐，倒让传统与现代在雨水中达成了奇妙的和解。

四、牡丹清泉：民间传说

循着水声向西，山脚处的牡丹泉正汩汩流淌。三股清泉从石隙涌出，水花在空中绽成牡丹形状，又跌落进青石围砌的方池。当地老妪说，每当月圆之夜，泉水会泛起胭脂色，那是投河明志的牡丹娘子在梳妆。这个凄美的民间传说，让硬朗的山水多了几分柔肠。我蹲在泉边，看水面浮动的落英，恍惚见唐代女子的素衣掠过水面——或许正是这些口耳相传的故事，让冷硬的历史有了温度。

五、风云别墅：民国往事

登上东山最高处，那栋清水砖墙的蒋宋别墅闯入眼帘时，夕阳正为它镀上金边。1936年的洛阳城，祝绍周为迎接蒋介石五十寿辰，在此营造中西合璧的官邸。我抚过门廊的罗马柱，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展厅内陈列的老照片里，张学良陪同蒋介石检阅军队的画面令人唏嘘——二十天后，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便改写了历史进程。

在复原的会客厅，柚木地板上光影斑驳。讲解员指着墙上的题匾说，这是蒋孝严先生亲笔所书。2011年修缮时，台湾方面不仅提供史料，更送来当年别墅使用的青花瓷片。此刻，落地窗外的伊河依旧东流，而那些剑拔弩张的岁月，已化作展柜里泛黄的《大公报》。

六、夜宿禅房：古今叠影

入夜，我宿在寺庙东厢的禅房。推开雕花木窗，月光正洒在白居易手植的银杏树上。山风掠过檐角的惊鸟铃，将武则天的朝会鼓乐、九老会的茶香诗韵、蒋介石的汽车轰鸣，都揉进了同一片夜色。忽然明白，香山的魅力不在某朝某代的遗迹，而在这些层层叠叠的时间印记——就像山间的云雾，隋唐的雨、宋元的霜、民国的雪，最终都化作滋养文化的清泉。

晨钟再响时，我在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拾到半片唐瓦。阳光穿透瓦当上的莲花纹，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恰似这座山千年来的文化年轮。下山路上，忽闻牡丹泉方向传来孩童嬉闹，那三股清泉依旧在春光里绽放——原来，香山的故事永远在生长，如同漫山遍野的香葛，岁岁枯荣，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