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件明代咨文拍卖谈万历援朝抵日战争

静宜观山（屈春海）

　　记得前几年在一次中国嘉德四季拍卖会上，一件从日本回流，标注为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五月十六日“朝鲜国书”的拍品（实为明代万历二十五年钦差经理朝鲜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镐为平息朝鲜战事速行罢兵修好事致日本丰臣秀吉的咨文），经过场上多名竞拍者数番争夺，最终被一买家以34.5万元竞拍到手。该咨文长363厘米，高69厘米，通篇墨笔书写而成，字大浑厚，力透纸背，张显明代书家风范。从所用纸张、行文、关防等方面考据，当属真迹无疑。

杨镐为平息战事速行罢兵修好朝鲜事致日本丰臣秀吉的咨文

今天，当我们看到这件明朝万历二十五年五月十六日，钦差经理朝鲜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镐为平息朝鲜战事速行罢兵修好事致日本丰臣秀吉的咨文，有必要围绕这件咨文发出的前后，了解从万历二十年（1592）开始至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结束，历时七年的万历朝鲜战役，又称援朝抵日战争。

一、咨文发出的起因

丰臣秀吉

1.明军援朝抵日

丰臣秀吉是日本历史上的一代枭雄。他结束了日本长期割据的战国时代，在明万历十三年（1585年），被日本天皇任命为“关白”（摄政）。丰臣秀吉有一个梦想，就是不仅要向朝鲜、甚至要向中国乃至整个亚洲扩张。

万历十九年（1591年），日本千余艘战舰已建造完毕，名古屋囤积了足够使用数年的粮草，30万的军队在动员后已是整装待发。万历二十年（1592 年），丰臣秀吉正式发布命令，以9个军共15万兵力，大小舰艇七百余艘，出征朝鲜。先头部队是小西行长率领的第一军，共1.8万人，分乘350艘舰船。四月上旬，仅仅四天，朝鲜海防重镇釜山、东莱、梁山等地相继陷落。四月十八日，加藤清正率第二军2.2万人、黑田长政率第三军1.1万人也相继在南部海岸登陆。前三军登陆后，日军后续主力8万人和其余舰队相继入朝。日本倾举国之军力，以强大兵力在短时间内控制了朝鲜。

随后，日军如入无人之境，沿途各道守军望风而逃。不几日日军已经到达王京汉城城下。五月二日，日军便兵不血刃地进入朝鲜国都汉城。日军稍事整顿，继续北进。随后开城、平壤相继失陷。两个朝鲜王子被俘，朝鲜国王李昖逃到义州。处在绝望中的李昖忙派使臣向明朝求救。

丰臣秀吉看到侵朝战争进行得如此顺利，欣喜若狂。六月三日，丰臣秀吉下达了进攻明朝的命令。他煽动说：“如处女之大明国，可知山之压卵者也，况如天竺、南蛮乎？”丰臣秀吉把大明国比作 “处女”，而日本攻打这片处女地就像大山压卵一样不在话下，可谓狂妄到了极点。

日本对朝鲜的大举入侵，震动了明廷上下。时任兵部侍郎的宋应昌在上疏中称，“而我兵之救朝鲜，实所以保中国”。已经认识到日本侵朝之举是谋图中国。这种观点在当时已被认可，基本达成了“迎敌于外，毋使入境”的共识。

万历二十年（1592年）七月，由于不了解敌情，万历皇帝朱翊钧最初只派了数千人马前往朝鲜，结果是惨遭败仗。消息传来，明廷像炸开锅一样，群情激昂。此时主战派也罢，主和派也罢，纷纷要求明朝出动大军远征朝鲜。万历皇帝命宋应昌为经略，总领抗倭事宜；急调陕西总兵李如松（名将李成梁之子）入辽，为东征提督，总体负责军事。明朝从全国范围调集了4万精锐部队。这4万军队在宋应昌和李如松的率领下，浩浩荡荡的跨过了鸭绿江，开进了朝鲜。

 陕西总兵李如松像

万历二十一年（1593 年）一月五日，大军进抵平壤城下。一月八日晨，平壤之役打响。随着主帅李如松一声令下，明军开始攻城。明军劲弩齐发，巨炮齐轰，一时火焰蔽空，震天动地。明军火炮射出的铅弹不断落入敌阵，给日军造成很大杀伤。很快，平壤被明军收复。平壤的收复有着相当大的战略意义，整个朝鲜半岛的战争形势就此逆转。明军修整十天后，李如松乘胜进军，继而收复旧都开城和多座城池。大军继续向南开进，直逼汉城。

正月二十四日，明军的先头部队5千余人在汉城郊区碧蹄馆与日军加藤光泰部2万余人发生激烈战斗，历时一天一夜，明军精骑死伤过半，日军也付出了数千伤亡代价。

1593年2月碧蹄馆之战

碧蹄馆之战后，李如松不敢轻进，再加上当时日军在汉城及周边地区集结了5万多人，兵力上日军有绝对的优势，明军遂退回开城修整。后来明军得到错误情报，加藤清正率领的日军第二军将从咸镜道进攻平壤，李如松便率领明军二月十六日离开开城回到了平壤。 李如松探知日军的军粮大都存放在龙山大仓后，密令属下查大受和李如梅率领一支敢死队深夜奇袭了龙山大仓。龙山大仓本为朝鲜国仓，积贮了朝鲜数十年的粮食，汉城被日军占领后，龙山大仓就成为汉城数万日军的军粮库，后来日军运来的粮食都存于此地。明军敢死队到达龙山后，把火箭射向粮仓，十三座大仓，数十万石粮食，一夜间被烧的干干净净。军粮一失，朝鲜半岛的日军全线被动，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2.谈判议和闹剧

明军在碧蹄馆之战后锐气受挫，日军的龙山粮仓被焚后军心不稳，双方都无心恋战，既然双方都不想打，那么就有了和谈的可能。 明朝方面的和谈代表是沈惟敬。沈惟敬既非明朝官员，又不具有外交谈判才能。只是由于他长期从事与日本的贸易，并会日语而被兵部尚书石星赏识，临时被封为神机营游击将军军衔，负责议和事宜。

沈惟敬（剧照）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五月八日，日本丰臣秀吉在名古屋与明朝使团举行议和会谈。双方的会谈主要在沈惟敬和小西行长之间进行。丰臣秀吉提出了“大明、日本和平条件”七条：1、迎明帝公主为日本天皇后；2、发展勘合贸易；3、明日两国永誓盟好；4、京城及四道归还朝鲜，另外四道割让于日本；5、朝鲜送一王子至日作为人质；6、交还所俘虏的朝鲜国二王子及其他朝鲜官吏；7、朝鲜大臣永誓不叛日本。沈惟敬一口答应了这丧权辱国的七条建议，但对同行的谢用锌、徐一贯等人却诈称丰臣秀吉已同意向明朝称臣，请求封贡，并答应从朝鲜撤军。而小西行长则对丰臣秀吉

小西行长

　　汇报说，明朝使者已经同意了丰臣秀吉的七条建议，只需派日使与明使一道去北京请大明皇帝最后批准。

就这样，在两位奸商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欺上瞒下的斡旋后，双方达成外交史上最为荒唐的外交协议。于是日本派谈判代表小西如安与明朝使团一道去北京。小西如安早已与小西行长达成了攻守同盟。小西如安到了北京后，与石星进行了谈判，一口答应了石星提出的三项条款：1、日军在受封后迅速撤离朝鲜； 2、只册封而不准求贡；3、与朝鲜修好。当时兵部还和小西如安进行了详细的对谈，小西如安随意信口答应。这时沈惟敬也递交了伪造的日本降表。明朝君臣大为满意。万历皇帝立即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 万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九月三日，丰臣秀吉穿戴明朝使者送去的册封衣冠，出殿接受册封。沈惟敬等人呈上明帝诏书和赠与的金印，丰臣秀吉欣然接受，并设宴款待明使。丰臣秀吉召承兑等懂汉语的僧人为其用日语宣读明朝的册封诏书。 当丰臣秀吉听到“兹特封尔为日本国王”一句时，暴跳如雷，摔诏书于地说：“日本国，我欲王则王，何待明虏之封？”接着丰臣秀吉便要将小西行长治罪，并立即把中朝使团驱逐出境。就这样，历时两年的议和闹剧，彻底破裂了。 沈惟敬归国途中，滞留朝鲜，不敢回京。他假造了一道丰臣秀吉的谢恩表由另一使臣递交朝廷。这道假冒的谢恩表文被明廷识破，再加上朝鲜方面传来日本再度备战的消息，万历皇帝方知上当受骗，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把兵部尚书石星下狱问罪，并命驻朝明军捉拿沈惟敬，就地正法。

二、咨文发出的结果

1.修好未成硝烟再起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初，万历皇帝朱翊钧任命杨镐为钦差经理朝鲜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为了平息战事，朝鲜国王请求明廷再封秀吉为日本王，杨镐也希望通过说服，使得日本与朝鲜和好。于是，就有了上述被竞拍的从日本回流、标注为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五月十六日“朝鲜国书”的拍品，（实为明朝万历二十五年钦差经理朝鲜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镐为平息朝

万历皇帝朱翊钧

鲜战事速行罢兵修好事致日本丰臣秀吉的咨文），内容如下：

大明皇帝因朝鲜王代尔请封，嘉尔恭顺，不忍尔两地之相戕，伤天和。用遣使臣渡海，敕封尔秀吉为日本王，尔得据有名号，雄长诸岛，自宜衔戴皇恩，韬戈修德，以乐耳余年，贻庆尔幼子，斯为永图。胡使臣甫归，遽敢违制背盟。以朝鲜礼文为辞，又复侵占釜山，机张之间乎？

今朝鲜赴告，皇帝震怒。已逮遣使臣，更置兵部总督，另设经略经理。兴问罪之师于海上尔。度尔之力，即抗朝鲜且胜负难必，若天朝视蕞尔日本即尔六十六岛中之一耳，况尔即受王封，已为臣属，臣与君抗，天理不容，神明且殛之。昨年尔国地大动摇，此其兆也。尚不安静祈福，而欲日寻于兵乎？尔已六十余岁，寿命几何？子未十龄，孤若何恃？闻各岛之酋俱觇尔之隙，为复仇报怨之举，尔不销隙，为复仇抱怨之举，尔不销兵绥众安妥人情，乃使悍将擁兵于外，一旦诸岛内变，萧墙祸起，即清正诸将各思为王，岂肯久居尔下？将来又岂肯居尔子之下者？以理势论之，尔不如速行罢兵，修好朝鲜，凭藉天朝之威灵，默消诸岛之睥睨。其前所乞朝廷与尔处分者何事，可明白奏来。

朝廷量包乾坤，视尔与朝鲜皆为臣子，必无偏重。尔如不自悔祸，任尔以数十万百万压朝鲜，在天朝仁恩极溺，义必讨逆。亦不远勤大兵，但敕马步十万薄金山，助朝鲜之顺，福浙水兵十万，两道以楼船从南海与尔秀吉见于乌沙。盖且问山城君安在也？尔其慎思之。

丰臣秀吉根本没把杨镐的咨文当回事，反而变本加厉地向朝鲜展开了一场更大规模的进攻。万历二十五年七月十五日，日本海军偷袭了停泊在漆川岛的朝鲜海军。海军统帅“三道水军都统制”元均被火炮击中身亡，朝鲜海军全军覆没，漆川岛之战后，漆川岛、闲山岛等军港和要塞悉数被日军占领。
朝鲜海军覆灭后，丰臣秀吉七月末正式下达进军朝鲜的命令。日军共14万人。其中海军约3万余人，陆军

杨镐 

分为左路军和右路军。登陆后采取钳形攻势。左路军以宇喜多秀家为主将，小西行长为先锋，攻取南原。右路军以毛利辉元为主将，以加藤清正为先锋，攻取全州。根据原计划，这两路军应在王京汉城会师，一举拿下汉城。

此时明军已经参战，开赴至朝鲜的第一批明军共约3万余人。分兵驻守汉城、南原、全州、忠州、屯星州等地。明军的战略部署是，各军据守本部要塞，待总督邢玠率领的4万大军一到，明军和朝鲜军即转入战略反攻，由南原、忠州发动钳形攻势，直捣釜山之敌。

八月初，日军展开进攻。左路军连克泗川、南海、光州、南原、全州。之后日军又分别攻陷黄石山、金州、公州等地，汉城的屏障尽失，再一次濒临险境，朝鲜局势再度危若累卵。

九月中旬，中朝联军取得了稷山之役、青山之役和鸣梁海战的胜利，动摇了日军继续北进的信心。

蔚山战役

十一月，中朝军队总计3万余人向日军盘踞的蔚山发起反攻。日本加藤清正率部6千人于蔚山城和蔚山南部的岛山据险扎营，负隅抵抗。接连数日，明军久攻不下，战况没有任何进展。明军减员非常大，弹药供应也渐渐捉襟见肘。虽然固守蔚山城和岛山的加藤清正依旧困兽犹斗，但已是弹尽粮绝，濒临绝境。在联军连续不断的大举进攻下，眼看蔚山防线就要被明攻破，却被联军的主帅杨镐莫名其妙的鸣金收兵了。 十天后，日本五万援军陆续赶到。战场形势发生变化，联军由攻势转为守势。在这种不利的情况下，联军统帅部决定撤军。蔚山战役，联军和日军均损失惨重。中朝联军阵亡人数约为2万人，日军也付出了1万多人的代价。此战后半年内双方都无力再战。

2.明军战略反攻

蔚山战役之后，日军已无力恢复早期的进攻态势，而日军内部主张撤退的声浪却逐渐高涨起来。小西行长认为，日军经过蔚山之战，从长远来看，日军无论如何是无法守住这些沿海要塞。 明军鉴于蔚山之战没有能够取得预想的胜利，接下来采取了一系列补救措施。杨镐由于对蔚山之战负有第一责任，被万历皇帝降旨，捉拿回北京下狱。这时明军的军事指挥大权完全落到了兵部侍郎邢玠手中。邢玠计划对日军发起第二次攻击。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九月，邢玠的第二次攻击计划分为水陆齐头并进，对沿海日军各处要塞同时形成压力，促使敌各处守军以及海路不能互相支援，从而避免蔚山之战的教训。陆上明军分兵三路：东路军麻贵，率联军3万，攻打据守蔚山的加藤清正部；西路军刘綎，率联军2万余人，进攻顺天和釜山的小西行长部；中路军李如梅，后替换为董一元，率军1万5千人，进攻盘踞泗州的岛津

兵部侍郎邢玠

义弘部。水路则有陈璘会同李舜臣的朝中联合舰队。此次联军总兵力也大大加强，约为8万人左右。

九月底，中路董一元部起初进展顺利，先攻取晋州，再拿下泗州。东陆军麻贵部与藤清正部作战互有胜负，处于拉锯状态。西路军刘綎率军死战，大破日军于顺天城外。小西行长遂闭门不出，坚壁死守。

此时的战争形势对日军大大不利。日军盘踞在几处孤立的据点，互相不能支援。面对联军八万以上的兵力毫无对策，只好苦守度日。海上的军事力量对比也开始倾向于联军，大明水师陈璘率领下的舰队和朝鲜李舜臣的舰队出动了数百艘战船，1万5千人，浩浩荡荡进入对马海峡。在联军水师的压力下，日军的后勤补给也成了问题。而明军的粮食、军火、后续兵员不断开往前线。双方军事实力的差距渐渐开始拉大。

勿庸置疑，前方战事不利，给远在日本的丰臣秀吉以很大打击，内外交困的丰臣秀吉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八月十八日郁郁死去。丰臣秀吉一死，日本众大臣决定：密不发丧、争取与明军最体面地议和，并着手自朝鲜撤军。

丰臣秀吉的死，给日本撤军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实际上日军当时已经完全无力再占领朝鲜，自保都成了问题。日军确定于万历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全线撤军。不久，明军也全部撤回朝鲜。《明史》称这场援朝抵日的胜利为“东洋之捷，万世大功”。我们无法否认这场战争的历史意义，如果日本在这个时期彻底占领了朝鲜，恐怕侵华战争也不会拖延到二十世纪了。

从一件档案认识历史，这也正是档案的历史价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