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晚了一步</p><p class="ql-block"> 远山通透而肃静，不多时，铺天盖地的大风席卷掠过，天地间一片黑暗。暴雨在早春虽是意料之中，却滂沱得出乎意料。</p><p class="ql-block"> 山间小径被疾雨冲毁，堵住了下山的唯一道路。</p><p class="ql-block"> 半山腰有间采药人待的木质小屋，正随着狂风的节奏摇摇欲坠。</p><p class="ql-block"> 屋内模糊不清，只瞧见斜对着门里生起一个小火盆。</p><p class="ql-block"> 火炽映照下，从黑袍伸出来的手雪白细长，闲适地拨弄几下柴火，嘴角一弯，左边玉颊上浅浅梨涡：“你们不打啦？”</p><p class="ql-block"> 火盆里“忽忽”跳动的火焰，像极了躲在窗棱下挣扎的两个中年男人。两人衣服上有许多破口，随着身体的颤抖，渗出更多猩红色的血珠。</p><p class="ql-block"> “姑娘，你帮我给他一刀，我身上有二十两银子，全给你！”</p><p class="ql-block"> “姑娘！我比他有钱！这屋里名贵药材很多，你帮我杀了他，银子五十两，药材也都给你！”</p><p class="ql-block"> 说话的两个中年男人虚弱狼狈，他们刚刚使出全力火并，猛烈下狠手击打对方头部、腹部，互相逼至墙角。</p><p class="ql-block"> 两败俱伤下，大雨倾盆，一位陌生少女推门避雨。</p><p class="ql-block"> 两人正在经历生死，并没有思考这山林险峻中出现灵秀少女的违和感。</p><p class="ql-block"> 眼下，两人戒备着调息，怒目相视，恨不得用眼神杀死对方。</p><p class="ql-block"> 烤火的少女丝毫不在意屋里的剑拔弩张，笑吟吟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看：“你们有什么仇怨？说出来，我听听谁有理，再决定帮谁。”</p><p class="ql-block"> 年长一些的男人忍痛捂住胸口，率先道：“我算他半个师父，他欺师灭祖，不得好死！”</p><p class="ql-block"> “放屁！”靠在墙壁另一角的宽脸男人勉强撑着身子坐起，大怒：“蒋平你个老匹夫，不过比我早几年入职太医院，算什么师父！要不是遇上你，老子还能安安稳稳当太医呢！”</p><p class="ql-block"> 蒋平咳了几下，像是伤及脏腑，他朝小姑娘望去，顿生警惕。“周毅松，你嘴上有个把门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p><p class="ql-block"> 宫里出来的人，这点警觉还是有的，那边骂骂唧唧的周毅松狠狠啐了一口，倒也闭上嘴。</p><p class="ql-block"> 少女也不催，慢悠悠地把被雨打湿的斗篷烘干，那挡住大半张脸的兜帽却始终没有摘下。</p><p class="ql-block"> 屋顶一道闷雷炸开，像一把无形的锐剑刺入蒋平骨髓。他早已冷得瑟瑟发抖，盯着少女恳求道：“姑娘，能否再生个火盆？屋后头有土盆。”</p><p class="ql-block"> 少女并未起身，只把目光落在门后的半捆柴上，笑道：“再生一个？柴火不够呢。”</p><p class="ql-block"> “这样吧，”一串铜钱从她袖口轻轻滑出，灵巧的手指轻盈飘忽，“我看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送二位一卦吧。”</p><p class="ql-block"> 少女双手合扣，铜钱转动，片刻后，她露出诡异一笑：“呀，水雷屯！”</p><p class="ql-block"> 水雷屯卦象：危机四伏，如履薄冰。</p><p class="ql-block"> 天空被灰黑的云层完全笼罩，屋内越来越冷，大风夹杂着冷雨顺着门缝和窗口不停灌入。</p><p class="ql-block"> 蒋平和周毅松受伤流血动弹不了，实在冷得受不住，反复哀求少女帮自己点火取暖。少女都置若罔闻，只往自己跟前添柴火。</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一会儿，少女望向二人冷淡道：“这半捆柴火撑不了多久，你俩谁先讲清楚缘由，谁先把湿衣烤干。”</p><p class="ql-block"> 鱼饵扔下，鱼儿蠢蠢欲动。</p><p class="ql-block"> 两位都是大夫，自然知道入夜后湿冷加身的后果。这深山高处寒凉萧瑟，外头大雨未停，继续捱下去，只怕天明就会冻死。</p><p class="ql-block"> 人都快死了，还保守个啥秘密！</p><p class="ql-block"> “我讲！”周毅松脸色苍白，指尖僵硬，刚才蒋平那老匹夫用挖药的小铲子插中了他的腹部，得赶紧烤火，维持身体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对面冻得上下牙不停磕碰的蒋平瞪视着周毅松，奈何倦意深重，根本没力气怒骂。</p><p class="ql-block"> “十八年前，我们同在太医院，因为一件…事，他给我下毒，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吞下解药，早成了替死鬼。”</p><p class="ql-block"> “我…本打算毒死你…再自尽…”蒋平精神萎靡，说话都在强撑。</p><p class="ql-block"> 周毅松大骂：“你个蠢猪！钦天监那拨道士都不用死，太医为何要自尽！”</p><p class="ql-block"> “你懂什么，”蒋平咳得小心，内心波澜发作不出：“若不是娘娘及时醒来跟皇上求情，咱们全都得死。”</p><p class="ql-block"> “那你自己去死，凭什么先毒死我？”</p><p class="ql-block"> “因为我是你师父！”</p><p class="ql-block"> “呸！”</p><p class="ql-block"> 太医院有制，每次出诊，皆有两名太医为伴。往往一位年纪大的太医搭档一位年轻的，两人轮流把脉，商量着开药方，时间一久，便有了师徒之名。</p><p class="ql-block"> 听故事的少女盘腿而坐一动不动，火光照耀下，仿若被二人供奉在中间的佛龛：“是什么事呢非得死？”</p><p class="ql-block"> 两人忽又闭嘴，这十几年来的隐姓埋名，不就是为了那个秘密。现在话到嘴边，他们嘴巴本能地忍下。</p><p class="ql-block"> 少女伸出白皙细长的手指，捡了几根柴火，扔到抖如筛糠的蒋平面前，声音如同火焰一样飘忽：“你说出来，我帮你点火取暖。”</p><p class="ql-block"> 柴火不够，三人中肯定有一个要冻死在午夜。她此举，明显是要再度激起两人的相互攻讦。</p><p class="ql-block"> 周毅松盯着柴火心里清楚，要是蒋平面前点了火，那死的人必然是自己。不由冒出一身冷汗，大声道：“帮我！我说！是…是关于太子出生时吉兆的…”</p><p class="ql-block"> “你！”蒋平被他一激，牵动心事，本想阻止却又突然泄了气，叹道：“罢了罢了，我半辈子都毁在这件事上。”</p><p class="ql-block"> 所有的秘密都是有时限的，像前朝的许多秘密在当时看是机密，如今看来，能威胁到的人早已入了黄土，秘密也随天上的云一般被大风吹散了。</p><p class="ql-block"> 本朝宫廷令人胆颤心惊的秘事，早晚也会重现天日。何况眼下没有旁人，小姑娘好奇心驱使，即便跑出去胡说八道，谁又会相信她呢。</p><p class="ql-block"> 狂风拍打着屋门，助纣暴雨倾泻而下，孤零零的小屋仿佛置身于洪荒汪洋。</p><p class="ql-block"> 尘封的往事被重新说起。</p><p class="ql-block"> 十八年前春分，皇后娘娘难产。</p><p class="ql-block"> 这一胎非同小可，皇后有孕当初，五星分天之中，钦天监断言：此胎乃本朝将兴之吉兆。</p><p class="ql-block"> 大殿内，皇帝脸色沉重，匆匆踱步。就在刚刚，皇后诞下龙凤胎。诞下一位皇子是祥瑞，可若两位，则刑克父母，必须留一个，除一个。</p><p class="ql-block"> 皇子和公主，该留下哪个，根本不需要犹豫。皇帝不疑有他，命太医火速解决公主祭天。</p><p class="ql-block"> 从寝宫至寝宫外，短短一段路，两位太医居然合力许久才将公主抱出来。</p><p class="ql-block"> 门口接手的宫女打开巾裹，见小公主紧闭双目，额头一大片淤青，怕是不好了……</p><p class="ql-block"> “监正说，小皇子是本朝吉兆，小公主生带灾厄，会命克帝后，一命抵一命，为了皇上的安康，小公主不能留。”</p><p class="ql-block"> 蒋平低首闭目，陷入往事中不能自拔，当时情况紧急，皇上的意思是，让小公主胎位不顺，自然夭折。</p><p class="ql-block"> 小公主的死，太医院总要有个说法。</p><p class="ql-block"> 蒋平打算下毒给周毅松，然后将恶名推到对方身上。奈何周毅松机灵，随身带着各种解药自救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多亏皇后及时苏醒下跪求情，只道公主天生羸弱，生下即夭折，与太医们无关。如此，两人才免于被赐死，随后被驱逐出太医院。</p><p class="ql-block"> 出宫后的蒋平根本不敢回老家，东躲西藏，生怕贵人们反悔，独自隐居在此荒山数年，以采药卖药为生。</p><p class="ql-block"> 而周毅松则远离京城，躲在穷乡僻壤。数日前，他突然接到蒋平来信，心中忐忑犹豫不定。最后还是被不安和好奇驱使，前来赴约。</p><p class="ql-block"> 谁知，两人一见面，便一言不合，抄起家伙打斗拼命，将全部戾气释放在这间狭小的屋里。</p><p class="ql-block"> 火盆里的火焰渐渐小了，屋里犹如冰窖，少女黑色兜帽下的表情难以捉摸：“所以，小公主是死了吗tຊ？”</p><p class="ql-block"> 当时小公主啼哭不止，蒋平慌了，死命捂住婴儿的嘴，不让其哭泣。内心希望能这样捂死……最好。</p><p class="ql-block"> 走了几步，周毅松接过来，跑去递给宫女时腿一软，婴儿又被摔在青石地面，头朝下“咚”地一声！他想，要是这样摔死……最好。</p><p class="ql-block"> 蒋平浑身冰冷，颤声道：“应该是。”</p><p class="ql-block"> “你们觉得，公主是被你们谁害死的？”少女忽然问道。</p><p class="ql-block"> 两人同时指向对方：“当然是他！”</p><p class="ql-block"> 周毅松想起往事，情绪激动：“我不是故意摔掉婴儿，他却是故意捂死婴儿的！”</p><p class="ql-block"> “不是，不，”蒋平惊呼一声：“我没有，我只是把婴儿捂晕了，是他，是他故意摔的那一下，公主头朝下，是被摔死的。”</p><p class="ql-block"> “就是你！要是你让婴儿哭泣，说不定娘娘听见能提前醒来，说不定，说不定小公主能活……”</p><p class="ql-block"> “是皇上…不，是钦天监！是章监正说两个只能留一个！”</p><p class="ql-block"> “是你！你还想害死我，是老天给我机会手刃你！”</p><p class="ql-block"> “是你亲手摔死了公主，必遭天谴！”</p><p class="ql-block"> "啊……"两人热血上涌，理智全失之下，拼尽最后的力气朝对方攻击。</p><p class="ql-block"> 蒋平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小铲子，刺向周毅松受伤流血的腹部，“噗”地一声，像捅破油纸灯笼一般不费劲儿。</p><p class="ql-block"> 周毅松半跪倒地，心道必死，猛地拔出小铲子扎进蒋平的咽喉，务求同归于尽。</p><p class="ql-block"> 蒋平一阵痉挛，吐血而亡。</p><p class="ql-block"> 周毅松痛得弯下腰，他头朝下，以一种从下往上的古怪姿势，刚好瞧见身后黑色兜帽下的丽色。</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张英气绝俗的脸。</p><p class="ql-block"> 少女终于站了起来，黑袍难掩的均匀有致，她双目清亮，逼得周毅松睁不开眼。</p><p class="ql-block"> “叫你来此地的信，不是蒋平写的，是我写的。”</p><p class="ql-block"> 周毅松听见她说了这句话，突然停止了抽动，双眼圆睁，凝固着一种深深的疑惑。</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夜，暴雨骤停，山峦间酝酿出一点晨光，空气中充满湿润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打开屋门的少女深吸口气，对着大山喃喃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p><p class="ql-block"> 随即屋门掩上，少女很快融入水雾中，飘逸而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山中水雾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稀薄，接近午时，稠糊的黄土小路被踩出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马蹄，纵马而过的一列官兵，裤腿上都溅满了泥点。</p><p class="ql-block"> 中间护着的并轡马车缓缓上行，马车上的徽章威严而豪华，两匹神驹白得无一丝杂毛。</p><p class="ql-block"> 有官兵策马靠近车厢，恭敬请示：“陈大人，蒋太医隐居的小屋就在半山腰，不过，昨夜暴雨冲毁了道路，马车恐怕上不去。”</p><p class="ql-block"> “停车。”</p><p class="ql-block"> 丝绸车帘轻轻摇曳，车上走下一年青男子，衣着华贵，装饰考究，眉眼如画中人一般俊美。</p><p class="ql-block"> “派人围住那里，先把人稳住。”他说话的时候唇边似有些笑模样，不过，不是如沐春风那种，而是薄情的戏谑感。</p><p class="ql-block">2:时机正好</p><p class="ql-block"> 沉定的脚步声在小屋里轻轻叩响，陈均绎感觉一股冷飕飕的烈风钻进脖颈儿。</p><p class="ql-block"> 他刚追查到蒋太医这条线索，马不停蹄进山，不对，本该昨日进山，奈何暴雨如注。可仅仅隔了一个晚上，蒋太医就死了，更诡异的是屋里二人的死法。</p><p class="ql-block"> 互杀而亡。</p><p class="ql-block"> 陈均绎眼中尽是算计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外头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手下立在小屋门口，抱拳：“大人，山前山后都搜过，没瞧见有人。”</p><p class="ql-block"> 陈均绎微微俯身，侧脸如玉，带入死者死不瞑目的角度，视线瞥向斜后方——那是火盆的位置，可以坐着烤火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再分析二人死前的动作轨迹，明显是远离火盆，从冷冰冰的窗边迎面攻击。</p><p class="ql-block"> 他们为什么将火盆摆到那么远的地方，难道都不怕冷？</p><p class="ql-block"> 陈均绎黑眸涌动着，步入烤火的火盆前，盆内灰烬火灭，冷却如霜。他高高抬起下巴，视线处在跟两位死者三角之顶点。</p><p class="ql-block"> 长睫垂下淡淡的阴翳，陈均绎冰冷嘲讽地轻笑一声：“昨夜，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去查另一名死者的身份。”</p><p class="ql-block"> “是。”</p><p class="ql-block"> 陈均绎侧身出了小屋，迎着大山的峭壁，黑眸微眯，眼神变得探究玩味起来。</p><p class="ql-block"> 他刚找上蒋太医，人就死了。早不死晚不死，这十几年都躲过去了，偏偏在他找上门的前一夜横死。</p><p class="ql-block"> 就很难不让人往阴谋上去想。</p><p class="ql-block"> “下山，回灵州县衙。”陈均绎此次来灵州，还有另外一档子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灵州，距离京城不算远，快马加鞭三天的脚程便能抵达。此地背山面水、避风向阳，环山的道观林立，大大小小知名不知名的多达五百八十四座之多。</p><p class="ql-block"> 皇帝修道、炼丹，相信术士占算的国运，在宫里大兴土木。下面人投其所好，在灵州搜罗一众真假道长、大师进宫，这些人手段繁多，劳民伤财。</p><p class="ql-block"> 群山脚下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一片宁静而自然的村庄。</p><p class="ql-block"> 雨后午时，翠绿环绕中升腾起炊烟袅袅，小路尽头有间野花繁茂的院落，仿佛芳香的神仙居所。</p><p class="ql-block"> 少女推开门，摘去兜帽后轻轻蹲下，抱起脚边“喵喵”叫的花狸猫，朝院子里边走边顺着猫毛摸：“饿了？没人喂你们呐？”</p><p class="ql-block"> 跨进厨房，她放下花狸猫，捡了半盆米饭和小黄鱼拌好，重新走回院子里唤着“喵喵～”。院子角落里接连跳跃出十几只毛色异同的大小只，轮流吃得津津有味。</p><p class="ql-block"> 小院四周由一圈绿树包围，雨后树枝簌簌落叶，院外四邻偶有人声，却一点不影响空寂宁静。</p><p class="ql-block"> 少女返回厨房煮了些麦饭，然后顺着屋檐，来到溢满茶香的雅室。</p><p class="ql-block"> “师父，我回来啦！”</p><p class="ql-block"> 说话间，她将宽大的黑斗篷扯下，随意丢进门口的竹篓里，露出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袍子。</p><p class="ql-block"> 雅室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形象端庄，气度飘逸，两只深邃的灰瞳包藏无限意味。</p><p class="ql-block"> 可惜一张嘴，瞬间破了功。</p><p class="ql-block"> “他娘的老天漏啦？！昨晚雨下得冒泡，十安也不知道跑哪去了！”</p><p class="ql-block"> 少女仿佛习惯了这幅仙姿下出口成脏的违和，盘腿坐下，嘴边噙着笑：”猫猫们嗷嗷叫，徒儿走之前，不是弄好了一盆小黄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