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黄时

听雨斋（且听风吟）

《杏子黄时》

小满刚过，屋旁那株小杏树便藏不住心事了。青杏子被南风哄着，被日头暖着，一日日胀成蜜蜡色，压得枝条弯成待嫁新娘的腰肢。晨起开窗，忽见枝头凝着几团橙云，才惊觉这沉默的老友，竟已悄悄酿好了半树甜软的诗句。

晌午的蝉声最稠时，黄澄澄的日头淌过叶隙，在杏子上烙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箔。熟透的果儿经不得碰，指腹稍压，蜜汁便从绛色裂纹里沁出来，勾得黄蜂围着竹匾打转。我常蹲在树下偷食，咬破薄皮时，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惊得后颈汗毛都竖起——这滋味总让我想起幼时发烧，祖母喂的那勺杏脯膏，稠苦里裹着回甘。

这棵杏树是十五年前栽的。人们说这树通人性，结的果儿都带着脾气：向阳的甜如蜜，背阴的酸掉牙。我不信邪，去年摘北枝的酸果泡酒，粗陶坛子码在灶屋角落，秋后启封，酒液已浸成琥珀色。去年除夕我斟了半盅给在东北工作的三弟，他说酸涩裹着辛辣滚过喉头，竟嚼出几丝陈年旧事的余味。

最热闹是摘杏日，竹竿刚触到高枝，熟透的杏子便簌簌跌草地上，像下了一场金雨。穿碎花衫的邻家嫂子们围坐树荫，指尖翻飞着剥杏核，青石板上渐渐堆起小山。顽童们兜着衣角接杏，被汁水染黄的衣襟，到傍晚就成了妻子搓洗时嗔怪的笑谈。

记得儿时的这时候，母亲总要熬几罐杏酱。铜锅里咕嘟着橙红的漩涡，蒸汽裹着果香爬上木梁，在房檩间结成甜腻的云。我蹲在灶前添柴，看母亲执木勺缓缓搅动，酱汁渐稠时，她便哼起旧时的采杏谣。水汽氤氲中，她的白发与蒸汽融成一片，恍如杏树四月间开的那些白花，终究要谢在光阴里。

儿时的记忆中，我家菜园边的一棵老杏树，一次逢暴雨折了根横枝。断茬处露出的年轮，竟与祖父烟杆上的竹节纹出奇相似。母亲拾了未熟的青杏腌渍，说是留着冬至配粥。如今，我嚼着酸脆的杏肉，忽觉满口都是旧时光的滋味——那些在杏核里沉睡的春天，在陶坛中发酵的夏日，在糖霜里凝固的秋晨，原来都未曾真正离开。

暮色里，而今杏子还在梢头摇晃，像迟迟不肯熄灭的灯笼。或许它们也在等待，等某个远行的归人，踩着满地杏核归家时，能仰头接住这份悬了整季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