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悲歌

吴桐

　　算起来，这是一个发生在近半个世纪前的故事，但它又似乎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祖母在一个风雨交加冬天的傍晚，正准备关上那扇陈旧的屋大门。狂风呼啸着，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地上，溅起层层水花。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门闩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屋外走廊的角落有个黑影。定睛一看，是一条全身黑色的母狗，不过它的眼睛上方及四脚都环绕着一圈醒目的白色，宛如戴着精致的饰品。

此时的它，肚子鼓胀得厉害，显然是怀着狗仔。寒风如刀，割在它瘦弱的身躯上，令它的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它似乎察觉到了祖母的注视，缓缓抬起头，那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乞求，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这无疑是一条流浪狗，在这恶劣的天气里，它是那么的无助和可怜。l

　　祖母见状，心中涌起一股怜悯之情。她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门闩，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近这条狗。她蹲下身，温柔地对它说：“你是不是找不到家，想到我屋里去？要是的话，就进门去。”那黑狗仿佛真的听懂了祖母的话，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祖母，然后怯生生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屋里，最后在门的一个角落里缓缓爬下，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安心。

祖母转身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碗晚上吃剩下的红薯稀饭。她将稀饭倒在一个木勺里，轻轻地放在黑狗的身边。黑狗先是警惕地嗅了嗅木勺里的食物，然后又抬头望了望祖母，似乎在确认这食物是否安全。“吃吧，吃吧。”祖母轻声说道，声音里满是慈爱。黑狗先是慢慢地舔吃了几口，那动作显得有些拘谨。但终究是由于太饥饿了，很快它就大口地吃起来，“吧唧吧唧”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没一会儿，它就将木勺中的食物吃光，还意犹未尽地把木勺舔了个干净。

祖母看着它，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提了捆稻草过来，看到黑狗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知道它还没吃饱，便轻声说道：“晚上也就剩这些吃的了，明天再多吃点。”说着，她将稻草铺在屋角落里，然后对着黑狗说：“你今晚就睡在这里！”黑狗似乎听明白了祖母的话，轻轻地摇了几下尾巴，然后爬躺在铺好的稻草上，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次日一大早，我还在床上做着美梦，就被祖母那带着惊喜的声音吵醒：“这大黑狗也真神了，昨晚竟不声不响地生了两狗仔。进门狗生狗仔，就是来送财！”我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赶紧穿好衣裤，像只小猴子一样从床上跳下来，迫不及待地跑到“狗窝”边。果然，两只浑身淡黄的小狗正眯着眼，在黑狗肚皮下拱来拱去，寻找着乳头吃奶。而黑狗则似乎精疲力尽地躺着，眼神却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时不时用舌头舔舔它们的小脑袋。

“走开，走开，让大黑狗吃点东西。”祖母一边说着，一边扒开我，端了一大碗已放温的稀饭倒进木勺。大黑狗挣起身，毫不客气地舔吃起来，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仿佛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吃完东西后，它的体力得到了恢复，回过身就温柔地舔着两只小狗，那场景温馨极了。

　　过了些时日，也没人来寻找走失的狗，黑狗也已认定了把这里当作了“家”。它每天都会跟着祖母在屋里屋外转来转去，祖母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就像一个忠诚的小卫士，两只小黄狗则须臾不离，屁颠颠地跟在它们的母亲身后。我有时“恶作剧”地挡住两只小狗，把它们和黑狗隔开，看到小狗们急得“咿呀、咿呀”叫和团团打转的样子，我得意地笑起来，黑狗只是回头望望，又朝前走去，它知道我只是在和它的宝贝闹着玩，并不会伤害它们。

似乎转眼间，两只小狗就长成了比它们母亲还高大的大黄狗。没有谁对它们进行过交代，它们就已经开始履行看家护院的神圣职责了。

我家是旧时临街的店铺，整个前门都是可拆卸的木板门，靠门槛处留有可供狗进出的孔洞。厅后侧面天井是用土夯的一米多高的墙，由于穷，一直没有封顶，是个很大的缺口。但有了这三只狗，我们家仿佛有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大狗负责看守大门，它总是静静地趴在门口，眼睛警惕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只要有陌生人靠近，它就会立刻站起身，发出低沉的吼声。那两只小狗则每晚跳上土墙进行看护，它们在墙上来回巡逻，像两个小哨兵一样尽职尽责。

　　大姐每天晚上放自习，不管多晚，三只狗都会在街口迎接。每当大姐的身影出现在远处，它们就会兴奋地跑过去，围着大姐又蹦又跳，还不停地摇着尾巴，仿佛在诉说着离别的思念。大姐也会开心地摸摸它们的头，然后带着它们一起回家。

然而，生活的困境却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由于家里穷，为了置办年货，祖母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将两只大黄狗卖了。当狗贩子来把大黄狗带走的时候，黑狗在一旁疯狂地叫着，它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舍。它追着狗贩子的车子跑了好远，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里，它才失落地回到家里。

开始几天，黑狗似乎都像丢了魂一样，它不吃不喝，只是默默地爬在那，眼神空洞而绝望。它常常望着大黄狗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它们回来。没多久，它似乎想通了，又恢复了原样。它依然每天守在门口，守护着这个家。

次年开春之后，黑狗又怀上了小狗。它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行动也变得越来越迟缓，但它依然坚持着守护着这个家。看着它日渐不灵活的样子，我们知道它已经很辛苦了，只不过是在默默地忍受着。狗，是不是真的懂感恩、报恩？

　　似乎是命中注定，由于家里还是一如既往的贫穷，黑狗与它的狗仔们生离死别的场景，又如此循环了四五年，黑狗也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虽然还会悲伤一段时间，但过后，它还是一如既往地尽心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黑狗，已经成了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员。但让黑狗最终失望的时候还是来了。

家里搭建一个简易的小厨房，请了几个懂技术的亲戚来帮忙。家里贫穷，每餐自然荤腥不多。有人见到黑狗就打起了主意，话里话外的要将黑狗宰了吃肉。祖母一开始坚决不同意，她对黑狗有着深厚的感情，把它当成了家人。但那些亲戚却不依不饶，他们说黑狗也老了，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宰了大家吃顿好的。祖母却不过面子，最终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泪水。

　　当那些亲戚拿着刀走向黑狗的时候，黑狗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它先是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用祈求的眼神望着祖母，仿佛在问：“主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祖母别过脸去，不敢看它的眼睛。黑狗见祖母没有救它的意思，绝望地叫了几声，声音里充满了悲伤和不解。最终，它还是没能逃脱被宰杀的命运。

那一天，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也在为黑狗的遭遇而悲伤。我站在一旁，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知道，我们失去了一个忠诚的朋友，一个守护我们多年的卫士。而那曾经充满温馨和欢乐的家，也仿佛失去了一抹最亮丽的色彩。此后，每当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总会想起那个傍晚，想起那只走进我们生活的黑狗，它用一生的忠诚，书写了一段让人心痛又难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