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金边的四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焦灼气息,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却又被烈日烤干了最后的水分。桑波蹲在湄公河畔,望着浑浊的河水发呆。三天前,他还在法国大使馆做翻译,穿着笔挺的西装,用流利的法语为外交官们斟酒。而现在,他和其他两百万"城市寄生虫"一起,被赶上了通往农村的死亡之路。 </p><p class="ql-block"> 他的皮鞋早已不知去向,脚上裹着破布,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上。队伍里有个老太太,怀里抱着个婴儿,那孩子已经两天没哭了——桑波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p><p class="ql-block"> "快走!不许停!"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少年兵用枪托狠狠砸向他的后背。桑波踉跄了一下,眼镜滑落到鼻尖。少年兵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危险的细节——戴眼镜的人,都是需要"净化"的知识分子。 </p><p class="ql-block"> "你!过来!"少年兵粗暴地拽住他的衣领。桑波感到一阵窒息,就像他曾经在巴黎读过的那本《局外人》里描写的那样。 </p> <p class="ql-block"> 劳动营的生活比桑波想象的还要荒谬。 </p><p class="ql-block"> 每天清晨四点,尖锐的哨声就会划破黎明。犯人们排着队领取"革命粥"——一碗漂浮着几粒米的清水。桑波注意到,分发食物的厨娘手腕上戴着一块精致的瑞士手表,这显然是从某个"被净化"的资产阶级那里没收来的。 </p><p class="ql-block"> "今天的目标是每人开垦半亩荒地!"营长挥舞着红宝书喊道。他是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左眼浑浊不清,据说是在"革命斗争"中受伤的。 </p><p class="ql-block"> 桑波被分配去挖水渠。他的手掌很快磨出了血泡,但监工说这是"小资产阶级软弱性的表现"。中午休息时,他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全家福——这是他在被驱逐前唯一来得及藏起来的东西。照片上,他的妻子穿着优雅的奥黛(越南的传统民族服饰,以其优雅、飘逸的剪裁和独特的文化象征闻名)女儿抱着洋娃娃微笑。 </p><p class="ql-block"> "你在看什么?"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p> <p class="ql-block"> S-21审讯室(全称"第21号安全监狱"(Security Office 21),是柬埔寨红色高棉政权(1975-1979)时期最臭名昭著的集中营和审讯中心。其前身是金边的一所高中——"堆斯陵中学"(Tuol Sleng High School),1975年被红色高棉改造成秘密监狱,用于关押、审讯和处决所谓的"反革命分子")的墙壁上布满了黑色的血迹,像是无数只蜘蛛爬过的痕迹。 </p><p class="ql-block"> 桑波被绑在铁椅上,面前坐着三个审讯官。最年轻的那个不过十五六岁,正用铅笔在纸上胡乱涂画。 </p><p class="ql-block"> "老实交代你的罪行!"主审官拍案而起,"我们已经掌握了你是CIA间谍的证据!" </p><p class="ql-block"> 桑波苦笑。他想起上个月被带走的邻居吴哥——一个只会修自行车的老头,罪名是"利用机械知识进行反革命活动"。 </p><p class="ql-block"> 审讯持续了三天三夜。他们用钳子拔掉了桑波的指甲,把电线缠在他的生殖器上通电。最后,桑波在一份用高棉语写成的认罪书上按了手印,虽然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p> <p class="ql-block"> 行刑前夜,桑波做了个梦。 </p><p class="ql-block">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金边的家,妻子正在厨房煮咖啡,女儿在弹钢琴。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收音机里播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 </p><p class="ql-block">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满脸泪水。牢房里其他几个"犯人"都沉默地看着他——一个前大学教授,一个裁缝,还有个十二岁的报童,罪名是"偷听敌台"。 </p><p class="ql-block"> 黎明时分,守卫来提人。他们被蒙上眼睛,带到一片芒果林里。桑波听到身后拉枪栓的声音,突然想起在索邦大学读书时,那个总爱引用加缪的文学教授说过的话:"在荒谬的世界里,死亡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 </p><p class="ql-block"> 枪声响起时,一群白鹭从林间惊起,飞向血色的朝阳。 </p> <p class="ql-block"> 1979年1月,越南军队攻入金边。 </p><p class="ql-block"> 在一间废弃的学校里,士兵们发现了成堆的审讯档案。其中一份记录着桑波的"罪行":"该犯长期为帝国主义服务,企图用西方腐朽思想毒害柬埔寨人民。经革命法庭审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p><p class="ql-block"> 档案最下方贴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埃菲尔铁塔下微笑。风吹动了他的领带,也吹散了那个早已被"净化"的旧世界最后的痕迹。 </p> <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后,一位法国记者来到金边采访。 </p><p class="ql-block"> 在一家咖啡馆里,他遇到了一位老妇人,正在教孙女说法语。记者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会在红色高棉时期活下来。 </p><p class="ql-block"> "因为我假装不识字,"老妇人平静地说,手指轻轻抚过孙女的金边眼镜,"就像我假装看不见处决场上的尸体,假装听不见深夜的惨叫声。" </p><p class="ql-block"> 她望向窗外,一群穿着崭新制服的少年正列队走过,胸前别着红色的徽章。老妇人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咖啡杯在碟子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p> <p class="ql-block"> 2019年,桑波的女儿从法国回到柬埔寨。 </p><p class="ql-block"> 在S-21监狱博物馆,她站在父亲的照片前久久不语。导游热情地介绍着各种刑具的用途,游客们举着手机拍照,有个孩子甚至笑着模仿囚犯被铐住的姿势。 </p><p class="ql-block"> 走出博物馆时,她看到街对面新开了一家眼镜店,橱窗里摆着最新款的雷朋太阳镜。店门口,一个少年正用手机玩着射击游戏,枪声的音效和博物馆里播放的纪录片中的枪声惊人地相似。 </p> <p class="ql-block"> 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金边的夜市格外热闹。 </p><p class="ql-block"> 小贩们叫卖着各种纪念品:印着波尔布特头像的T恤、做成AK-47形状的打火机、用子弹壳制成的钥匙扣。一个欧洲游客正在讨价还价:"这个头骨模型是真的吗?" </p><p class="ql-block"> "当然不是真的啦,"小贩咧嘴一笑,"真的都在杀人场埋着呢。" </p><p class="ql-block"> 夜市尽头,几个年轻人正在拍摄TikTok视频,背景是灯火通明的皇宫。音乐声盖过了远处寺庙的钟声,也盖住了这座城市记忆深处的哭泣。 </p><p class="ql-block"> 2025.05.26于桂花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