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金瓶梅》之七十九 西门庆总是那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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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我读《金瓶梅》之七十九 西门庆总是那么不堪</p><p class="ql-block"> 自幼生活在一个二元结构的社会环境中,记忆最深的是老人家那句话: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非此即彼,非红即黑,人们由此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不仅如此,红,一定要红的发紫;黑,一定要黑到极致。小说和舞台上的人物,特别是那些反派,黄世仁、南霸天等等,一定是绝对的坏,坏的绝对。似乎只有绝对,才能揭示出人性的至黑至暗,才能对人有教育意义。</p><p class="ql-block"> 西门庆就是这样被绝对化。荒淫无度,贪婪狠毒,一言一行无不被解读为十恶不赦的暴露,他总是包藏祸心,总是流着鳄鱼的眼泪。</p><p class="ql-block"> 读《金瓶梅》第七十九,西门庆因服春药过多,暴病身亡。死前他对吴月娘交代后事,哭着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又指着金莲说:"六儿她从前的事,你耽待她吧。”</p><p class="ql-block"> 吴月娘哭了,潘金莲哭了,我读到此处也难以自持。</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想哭,自己却不甚明白。为了弄明白,我上网查了一下网友们对西门庆之死的解读。不查还罢,一查吓一跳,我的“想哭”是一个原则性错误,是泛化的善良,没有是非的感动, 不分丑恶的同情。我为自己想哭而羞愧。网上充斥着对西门眼泪的不屑、批判,他们站在原则的阶级的理论的高度,对西门庆的最后一哭给予了深刻的剖析。他们代表着主流判断:</p><p class="ql-block"> —— “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这是西门庆作为男性权力载体的终极焦虑。即使在死亡边缘,他最在意的仍是血脉延续与家族香火,而非妻妾的情感命运。这种对「种的繁衍」的执着,本质是动物本能的延续,与李瓶儿临终前「奴这一病,好的希望不大,只是放心不下孩子」的母性光辉形成尖锐对比。</p><p class="ql-block"> ——“六姐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这种「宽恕」并非出于道德觉悟,而是对欲望对象的惯性占有——即便死去,仍要维系「妻妾绕床」的虚幻权威。正如他叮嘱吴月娘「休要听信人言,亏了他们」,实则是对生前纵欲生活的间接肯定,试图通过家族伦理的外壳,将荒淫无度合理化为家宅「和谐」的必要代价。</p><p class="ql-block"> —— 兰陵笑笑生通过这一情节,完成了对人性复杂性的深刻解构。西门庆的「回光返照」既非儒家「浪子回头」的道德寓言,亦非佛家「放下屠刀」的顿悟叙事,而是一个被欲望异化的个体,在死亡门槛前的本能挣扎。从存在主义视角看,西门庆的临终时刻揭示了人类永恒的困境:即便在死亡面前,人也难以完全超越自身的存在局限性。西门庆对吴月娘的临终交代,是一面照见人性深渊的镜子:这里没有圣洁的救赎,只有欲望的余烬与伦理的残骸在死亡风中摇曳。他对吴月娘交代后事,其实是在试图抓住最后一丝掌控感,仿佛通过安排这些事务,能让自己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p><p class="ql-block"> 西门庆不知道自己即使死,人们也不会放过他。他的尸体被摆在道德的高台上,被一群群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一刀一刀的削成薄片,在阳光下透视。</p><p class="ql-block"> 然而不尽然。</p><p class="ql-block"> —— “西门庆的叮嘱,有封建家长的责任感,有动物本能的求生欲,还有未被完全吞噬的人性残留。它证明,即便是最堕落的灵魂,也始终残存着一丝未被完全泯灭的人性微光;即便是在最黑暗的灵魂深处,也始终存在着与光明博弈的永恒张力。这是人类超越自身的希望所在。”(网络)</p><p class="ql-block"> 我松了口气,我终于在最一统的场景中,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好比漆黑的夜空,我看到了最闪亮的星星。</p><p class="ql-block"> 人之初,性本善。即使最残忍最狠毒的人,也会残存一丝善的微光,包裹在他内心的最深处。那是他的软肋,可能是他最疼爱的家人,最放不下的红颜。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西门庆也是人,是人就有多面性。他欺男霸女,不妨碍对李瓶儿和官哥儿的真情;他攀权附贵,不影响对邻里朋友仗义疏财,解难纾困。西门庆不是一个真善美的人,但不代表他就没有真善美的一言一行或一时激情。即使“残存的微光”,也会在不经意间洒落出来,斑斑点点铺照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把西门庆的一言一行都贴上罪恶的绝对标签,使人想起了上世纪从“反右”到“文革”的种种场景。在那个语境中,不管是从万里长征走出来的老革命,还是学富五车的专家权威,只要被揪上批斗台,都成为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们生下来就是坏种,是埋藏在革命队伍几十年的定时炸弹,从来没有干过好事。即使那些曾经的受益者,也会站在他们的面前,言之凿凿地诉说“恩师”当年对自己的关爱是如何虚伪,如何包藏祸心,如何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面不红,心不跳,在他们内心深处,相信自己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像后来的人们相信那些出事的贪官,一个个五毒俱全。</p><p class="ql-block">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即使西门庆最在意的仍是血脉延续与家族香火,难道它不是一个男人对家庭的责任感。“六姐从前的事,你耽待他吧”,即使他并非出自道德觉悟,为什么不是他对自己心爱之人的牵挂,而一定是“妻妾绕床权威的维系”。在道德家的认知中,一定要西门庆换口说“我死后,你姊妹们翻脸”吧,一定说“潘金莲从前的事,你不要饶了她”,才合他们的心意。由对人的标签化,进而对人的恶意揣测,进而凡不是“一伙的”,就一定是最坏的,就像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拜登、特朗普,他们天天都“亡我之心不死”,天天在做坏事。</p><p class="ql-block"> 毛姆(英)说:“善良与邪恶、恶行与美德、自私与无私、各种各样的恐惧和面对它们的勇气、引诱人摇摆不定的种种性情与倾向,人类正是这一切混杂而成的产物。” 美国作家赛珍珠在她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大地》中,塑造了几个人物:地主王龙进城嫖娼,不影响他勤俭持家;他娶来的妓女荷花,好吃懒做,却没有害人之心;他的叔叔一家,强吃强拿,却在关键时充当了他的保护伞。赛珍珠懂得人是有多面性的。笑笑生和她有共性,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塑造了同样的人物。</p><p class="ql-block"> 我因此懂得我并非错了。我理解做为一家之主,在将死之时,他的眷恋,他的牵挂,他的难以割舍。这时候的西门庆是一个真性情的人,至少在此时,他是一个真男人。</p><p class="ql-block"> 最近读到几本关于《金瓶梅》的书,对西门庆的评价不乏这样的论点:</p><p class="ql-block"> “我们必须用辩证的观点来看待西门庆,比如他虽然财色俱得,但不是守财奴,而是慷慨好施;他色胆包天兽性大发,却没有强暴犯凶,没有因色欲害人。(范正生,《金瓶梅人物形象评说》)”</p><p class="ql-block"> "西门庆并不若一般人认为的那样永远被写成一个危害他人的坏蛋。大体来说,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物,脾气好、慷慨,有真正的感情。他经常从事无法无天的交易,但同时他也给我们慷慨好施的印象。他诚然是个臭名远扬的诱奸者,但作者也明白表示受他诱骗的妇女都是自愿的……在西门庆作为一个淫棍的一生中,他是妓院中受尊重的顾客,有特权梳笼雏妓,实际他从未侮辱过一个良家处子或良家妇女。(夏志清,《金瓶梅新论》)妇女。"</p><p class="ql-block"> "他的不道德,没有一点是超凡脱俗的,没有一点是魔鬼般的、非人的。他的恶德,是贪欲、自私与软弱,而所有这些,都是人性中最常见的瑕疵。(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p><p class="ql-block"> 尽管这些声音是微弱的,却在越来越多地发声,这是一种进步,在我们这样的时代。</p><p class="ql-block"> 既然西门庆的不道德是人性中最常见的瑕疵,那么大多数人的内心深处都可能藏有一个小小的西门庆,他们不时撩起你的心扉向外窥视,随时可能跳将出来,满足一下那按捺已久的欲望,不管是贪欲、性欲或其他。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死死看住它,露头就打,我们才能在他人面前总是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p><p class="ql-block"> 对于别人,我们不妨给大家留一点空间,或者说给西门庆留一点空间。 这样,我们也就给彼此留下了一点空间,留下了一点生活的余地。世上本来就没有完人,我们何苦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活的那么累。</p><p class="ql-block"> 不要把西门庆总是看的那么不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