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草芥》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浮世草芥》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巷口梧桐又褪了一身华裳。我蹲在墙根看枯叶打着旋，忽记起去年仲春，新叶攒动如翡翠璎珞，过路人都要仰着脖子赞声"好气象"。那时树荫下总泊着锃亮轿车，西装革履的人举着手机谈笑，连飘在肩头的柳絮都像镀金箔。而今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背，唯有麻雀在秃枝上啄食残阳，偶尔有趿拖鞋的妇人经过，将半盆油腻的洗锅水泼向树根，腾起的热雾里浮着几点油星，倒像世态炎凉的冷暖浮沫。

蒲公英最通晓世故。春风得意时，它们攀着贵人的衣褶周游列国，连落在青瓦上的影子都镶着金边；待到秋雨萧瑟，最先委身泥淖的也是它们，被千层底碾成齑粉时，连呻吟都细若游丝。恰似那些酒酣耳热时勾肩搭背的"兄弟"，你擎着金樽时，他们眼波软过三春柳；你摔碎粗瓷碗时，他们退得比北风还迅疾。

旧货市场有位卖鞋垫的老者。洗得泛白的中山装永远烫着直棱棱的折痕，三块钱的买卖也要裹三层旧报纸，递物时腰弯得比拱桥还谦卑。有人笑他穷讲究，他却用龟裂的指腹抚平布纹："人活的是口精气神，鞋里垫的不是草，是脸面。"后来听说他供孙子读完大学，等孙儿在城里置了宅子接他去享福，昔日的嘲弄者突然都成了"老相识"，拎着鸡蛋往新居里挤，像嗅到蜜源的蜂群般争先恐后。

骤富者当学峭壁松。虬根深嵌石罅，枝叶却蜷作一团，任罡风撕扯也不肯抖落年轮里藏的宝匣。见过太多暴发户披金戴银招摇过市，最终像熟透的麦穗被镰刀惦记，倒不如巷尾面馆张叔，补丁围裙里掖着三套房契，见谁都念叨"都是血汗钱"，却把存折缝在荞麦枕芯里。

陷在泥淖里时，万勿仰视高墙上的看客。他们攥着瓜子仁的眼睛亮如夜猫，巴不得你摔得更狼狈些，好用唾沫星子拌着叹息浇你满头。去年深冬见个三轮车夫翻车，满地白菜滚成雪球，貂裘贵妇捏着鼻子退避三舍，倒是拾荒老妪默默蹲下，用生满冻疮的手将沾泥的菜帮码得齐齐整整。你看，至亲血脉未必暖过陌路掌心，情分薄不过半张熟宣，而苦难是面筛子，总能把真心滤得粒粒分明。

犹记老家祠堂砖缝里那株苔花。终日不见天光，连雨水都被瓦檐劫走九分，偏把每片叶都撑得浑圆，像攥紧的翡翠拳头。暴雨夜我当它必死无疑，翌日却见它顶着水珠昂首，泥痕反成了勋章。原来这尘世从无救世主，除非你自己把根须扎向地心，把脊梁挺成破土的竹鞭。

如今再经梧桐树下，总要拾片落叶夹进《庄子》。叶脉里镌着的不是哀叹，而是天机：孱弱时做自己的甲胄，强盛时当别人的伞盖，锋芒收进茧里，希望在骨髓里抽芽。就像石缝中的狗尾草，风摧不折其志，雨浸不腐其根，待春汛漫过山梁时，自会擎起属于它的那抹苍翠。

浮世原是滚烫茶盏，你我皆是沉浮的叶芽。有人见你沉底便想泼去残渣，有人候你舒展方肯细品余韵。而真正的道法，或许就是在沸水里辗转时，把魂灵炼成不熄的火种，待茶凉人散后，犹能照亮半寸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