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的美篇（小说）

铁匠

清晰的米线 驴三儿的爹妈走得早，日子过得邋遢，快三十岁的还没个媳妇，一口正红的现代京剧过门唱得四季嘹亮，冬天里，听得墙根底下的老人们眯着眼睛用脚跟着拍，手指跟着节奏，喉咙里跟里里根儿楞跟着哼……哼着哼着就不着调了。老人们说，是被他的调调带歪了。 夏天里，听得街边树底下作针线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慢下手里的活儿，支楞起耳朵偷着听，听得耳朵里舒服、心里痒，想跟着哼两句儿，无奈一句词儿也没有听清，干着急。 不管哪个季节，只要年青小伙子们听见了，只是嘴一撇：“哼，又他娘趴骚了！”他们知道驴三儿只上过二年级小学，不识几个字，但手巧，不惜力，也会过做饭过日子。没了爹妈，他自己不做就得挨饿。 后来，驴三儿到城里的建筑公司当了瓦工。他人高手大，一块砖在他手里象块糕，想什么样出什么样，砖墙砌的直又快，眼看着落下工友们一行砖，直起身，拽下肩膀上的毛巾，抹一把脸上的汗水，一甩大背头，唱上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城外哩根咙……” 工友们习惯了他这一套唱腔，不用抬头就知道他又领先了，不免心里骂:“能得狗日地！” 班长看见他整天哼着京剧甩着背头的浪象，就想给他说个媳妇，但又怕他不会过日子。工会小组长说，他是没媳妇那个的，娶了媳妇就好了！ 驴三儿姓吕，排行老三，大哥长他十来岁，参加过革命，在县里劳动局当个干部；二哥心眼活泛，娶个媳妇很会过日子；三儿自己脾气也大，不愿意看嫂子的白眼儿，就跟他们分了家。大哥看他快三十来岁了还没成家，成天家里根里根楞，就给他安排到建筑队上班了。 驴三儿的德性还真叫他们猜对了，在同事们的掺和下，他很快娶了个小媳妇，家安在郊区媳妇家村里，算倒插门，俩人一个务农，一个做工。 由于工作性质原因，三儿上班工地不确定，每年都周转在离家二三十里地或四五十里地之间，那辆二八飞鸽大杠驮着他跑的飞快，车架子上工具袋子也被颠簸出京剧节奏——美！ 建筑公工人的装束几乎都一样，上下班时每人自行车后货架上挂一个工具袋子，里边装着工具。驴三儿工具袋子里比别人多装着两个饭盒，一大一小，饭盒里边装着午餐。每天中午待同事们从食堂打饭回来，他早就吃饱收好，然后到水房刷洗干净，麻利地日弄一阵子，拿一份工人日报包上那个沉甸甸的饭盒，放进更衣柜子里。工友们几乎没有看到过他吃的什么饭，只是考虑到他刚成家，日子紧，饭菜不壮观，怕同事们小看他，并不多想其它。时间久了，有好心人就问：“三儿，日子是一天一天过起来的，别亏嘴伤了身。” 驴三儿一听就来了神：“咱这是什么日子？——社会主义大家庭，我们是什么？——主人！” 他的一番话使一些人听了觉得三儿这小子表面倔，肚子里还真有玩艺。另一些人听了就当忙碌的工作当中突然跑出一只戴礼帽的耗子——看乐儿，并不与他较真。 驴三儿见没有人搭茬儿，以为自己讲得精彩就更是唾沫飞扬了：“我们不只是国家的主人，我们更是企业的主人，总而言之该那个了——那个，该干活还要干，总而总之必须要干活为主，否则你想哪个也哪个不了喽！”说完，一甩大背头哏儿哩哏儿弄走了。 也有人觉得这话不是他琢磨出来的；但总归还是有人在他身事中得出这结论:人家大哥大小也是个干部，建筑公司里老大说不定都得让着人家三分！想到这里，谁也不好意思接话茬了。 驴三儿也真能干，一天砌两千多块砖从来不用加班，不用返工，他干的活几乎都是免验。队长让他去质量科报到作质检工作。他吭吭唧唧好象是不想去，但又不好推辞的意思。后来还是去了，拿着靠尺，在墙上下左右靠了半天说：“差不多！”没过两天，又回到班组砌起了砖墙。队长找他回。他说不如干活痛快。别人说他不认得靠尺上的毫米，填不了质量单子。话传到他耳朵里，大怒道：“他妈的，把好心当了驴肝肺，老子说了实话全叫你们拆了重砌！” 他的确不识几个字，领工资每次都盖章。 三儿有三儿的道理，他说，觉得大伙天天在一起干活一起吃饭，说谁的不合格就得罪了谁，破了面子以后有事不好办。 再说，他的手腕子的确也不是耍笔杆子用的。按他自己的话说这叫两好归一好，一不得罪人，二不受那洋罪。大伙都信他的话。 三儿年年是先进，季季是能手。那年头没有奖金，只是领导发一张盖着大红公章的奖状完事。他家里贴满了奖状，觉得屋子变小了，当时单位里从来没给自己员工建过宿舍，媳妇又是农村户口，想分配间单位的宿舍好比白日做梦！ 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从大女儿那神秘的眼光中感觉到了怨恨与仇恨，恐惧得夜里和媳妇的正常事也不正常了。伸指一算：“唉！孩子们长大了，该有他们自己的窝儿了。 三儿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准备的，只是他没有觉得日子如此之快。缺房子就盖。他掀开屋前的那块苫布，砖、瓦、灰、沙应有尽有。加上自己现成的手艺和全家老嫩十只手、利用两天的假期并休息日，一间十多平米的房子在院子里建好了。孩子们高兴的搬了进去，驴三儿踏实了，缓过劲来一蹩气乐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的几年时间里，建筑业突然先后兴起了水泥浇铸结构建筑，就连独层的房子都现浇了。三儿想不通：“好好的砖不用，非用那稀拉巴即的、软哩糊糊的石头面子和泥加钢筋，还叫什么现浇！天那么高的楼跟村里的杂合面饼子一样色儿，能结实？他娘个脚！” 三儿是真舍不得自己这手砌砖的手艺。他不得不改行了。 抱振捣棒打洋灰他说不算手艺，他不干。技术工种需要认识字母，他不敢去。后来选择了架子工。干活儿他不笨，工地上的活儿见得多了，拿起来就能干两下子。只是一开始成天跟铁管子卡扣打交道不如瓦刀顺手，就骂大街：“妈的、胡闹！有木头不用，偏偏用这铁家伙冰凉梆硬的。”后来他听别人说自己天天用的这些材料那一件都比砖贵、心里慢慢也就喜洋洋了，好长时间不唱的京剧过门儿又在架子上响了起来。 驴三儿的自行车大梁和后货架上磨出了红色底漆。同事们夸那自行车为他出了力。也有人说何止出力，简直就是给他撑起了一个家。 他心里乐，嘴上不承认：“天天驮着一个人就叫出力，谁也没有用人驮着车子跑咧！” 别人说他工具袋子坏得快。他说：“这是干活多。”别人用手指车子上常挂的那个工具袋结实。他大嘴唇一绷、长脸一耷拉说：“结实个屁！” 驴三儿十几年来磨烂了十多条车胎、后货架子也是修修补补刷了无数遍漆，工具袋子里大饭盒也是从铝的换成了不锈钢的，型号也越来越大。 夏令时开始那几年，人们上下班别扭了一阵子，三儿例外，反正他也习惯了早出晚归，就是每天下午的四点半下班觉得太可惜，心里嘀咕:“热气刚下去就下班，还说这是节约能源，明明是浪费时间嘛！” 建筑行业特殊的工序不能乱，为了不耽误工程进度，工长就安排了两班倒，三儿要求去给起重机挂钩，上了晚班。他觉得一个班儿的活儿从下午四点半干到晚八九点——值，剩下的时间凉凉快快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夏夜的八九点钟，圆月高照，三儿见工友们洗洗脸换上衣服都下班后，他拿了两个空水泥袋塞进工具兜，跨上自行车冲出工地。 驴三儿沐浴在夏日里的月色中，清亮的光线给金黄的麦田敷上一层晕染黄色，说不清哪种黄，很是受看。他骑着车，慢悠悠游行走在麦田边缘的小路上，似乎是享受丰收的喜悦……他突然停住行进，撇下自行车，冲了麦田，大把大把地揪起了麦穗来…… 两支烟的时间，两个袋子装满了麦穗。他麻利的捆上自行车，还未跨上车，就听见一声大喝，使他呆愣在原地:“呔！你狗胆包天！十里八村屁股不熟脸也不热，我今天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场院里正缺少人手，给我们干一夜活了事！” 驴三儿不想去就装聋哑。那俩人对他一说话，他就自己扯耳朵、卡脖子呜哩哇啦学驴叫。人家看他聋又哑就拿过来一根绳拴了他的手当驴拽着走，刚走几步他就栽倒在地吐白沫，人家使劲掐他的人中他就闭着眼乱蹬腿。 其中一个人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又摸了摸他的脚脖子脚背，然后随手从腰里取下镰刀，跟另一位叽咕了一下眼神说:“够呛！得放血！”说着，那冰凉的利刃还没有挨上三儿的脸，他就“哇”地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 那两个人凑过来，一阵老拳劲腿揍得他说出了一句人话：“再打、我可就给你们干不了活啦！” 驴三儿乖乖地随着人家到场里打起了麦子。 山一样的麦子经他们几个人两三个钟头忙活，终于打完了。 劳累了半夜的人们干完活儿，该回家的都回家了，留下两个人看场的对驴三说:“还不赶紧走！等着管你饭怎么着？” 驴三儿骑上车，飞快地往家骑，走着走着，想起来场院中小丘样的一堆麦粒，他放慢了速度，嘴里嘀咕:“日的，贼不走空，不能便宜了这帮孙子！” 驴三儿转身往回骑，在离场院五六十米的地方停下车，拿出那两个口袋，悄悄走到场院麦秸垛后，听听鼾声此起彼伏，他迅速装满两袋麦粒，又迅速地捆在自行车，然后一路狂奔到了家。 那天夜里，三儿做了个美梦，兴奋得让媳妇差点受不了。 一泡贼尿把他蹩醒后，已是第二天中午了，急忙去街上的公厕解了急，想着回屋里吃个午饭，来个回笼觉，再焖壶高碎，就差不多该上班去了。 他边甩着酸楚的胳膊边往回走，看见街口站着一个人，那人手里的工具袋很是眼熟，尔后没来得急放下胳膊腿、就端着架子跑龙套似的跑回家里，一看自行车后货架上空空也，刹时晕了。 工具袋里边有他自己幽灵般的诡秘。他很快想起来夜里在场院里偷麦子时情景…… “这人知道他家在这里还是跟踪来的？昨夜里眼看着他们都睡死了……” 三儿脑子全乱了，鬼使神差的打开门，见那人正站在门口了，伸手一指工具袋子问：“这个是你的？” “哦，谢谢！”三儿一高兴伸手去接。那人收回工具袋说:“那是种子！交出来换！”口气不容质疑。 驴三儿看了看正逢中午吃饭时间，街里没有其他人，赶紧拎出那两多半袋麦子，换回自己那工具袋子。 三儿松了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照得驴三儿打不起精神、骑着车慢慢地走。他好懊脑，忙活半夜的收获全完了，十几年来第一次这么现眼，幸亏这事从头到尾孩子们都没有看见，否则他就不是孩子们心目中的那个能干、会过的爹了。这事让熟人看见传到单位就糟透了。 最叫他弄不清楚的是农场的人怎么找到自己家门口的。他不愿意再想它了，反正单位也没有人知道。 马路上的人都躲着暴晒往树荫底下骑，他忽然发现近前的一辆自行车后架的口袋，随着车子的颠簸，间断性地遗撒下大米，漆黑的马路上一条不规则的米线在那车后拉得老长老长…… 驴三儿顿时眼一黑，一头栽下车来，磕得满嘴流血，鼻梁骨塌了，左手指也断了一根，浑身上下一身汗水，凉凉的。 他爬在地上嘴里吐着血沫子恶毒的骂了一句：“不是人揍地！成心等着整老子？”谁也猜不准他在骂谁。 同事们说他变了，工具袋子轻了，饭量小了，京剧也不唱了，就有人攒搭他：“三儿，来一段京剧过过瘾。” “牙掉了，漏气。” “叫媳妇嘬得吧！” 他不言语，一咧嘴角“嗨嘿”着打着马虎眼就过去了。 驴三儿没有过多久就退休了。因为是先进，上下班路上受了伤，成了残疾，算病退。 后来单位里可能是因为听不见了他的京剧调调，就传开一个象歇后语的对话: “一个饭盒就能盖一间房！ ” “不信？” “ 饭盒除了装不下的什么不能装啊？比如金属，水泥，沙子……饭盒回家一刷新的一样，第二天还能用。” “天哪！ ” “有什么好惊奇的？！” “二十多年没发过奖金，没给职工盖房住，能哪样？ ” “你看不见不知道的多着呢！” 大家各自点上一支烟，看着天，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