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锦城的夜,总是带着几分奢靡的倦意。暮色四合时,城中最亮的那处宅邸便点起了通明的灯火,将四周的黑暗都驱散了几分。那是花敬定将军的府邸,自三年前他平定蜀地叛乱后,这座宅院就一日比一日奢华起来。</p><p class="ql-block"> 府邸正门前的石狮是新雕的,用的是上好的青玉,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守门的侍卫穿着崭新的铠甲,腰间配着精钢打造的横刀,神情倨傲地扫视着偶尔路过的行人。但凡有人多看一眼府门,便会招来一声厉喝:"看什么看?滚远些!"</p><p class="ql-block"> 府内,乐工们早已就位。二十四人组成的乐班,此刻正战战兢兢地调试着各自的乐器。他们都是从各地强征来的好手,有的曾是教坊司的乐师,有的是民间有名的琴师,如今却都成了将军府的私奴。</p><p class="ql-block"> 老琴师张平跪坐在角落,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中的古琴。这把"九霄环佩"是前朝御用的名琴,不知怎么落入了花将军手中。琴身泛着温润的光泽,张平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却不敢拨动——未经允许擅自弹奏,是要掉脑袋的。</p><p class="ql-block">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乐正王德福挥舞着鞭子,在乐工间来回巡视,"今晚将军要听《霓裳羽衣曲》,谁要是弹错一个音...…"他故意拖长了声调,鞭子在空中甩出"啪"的一声脆响。</p><p class="ql-block"> 年轻的琵琶手李三郎缩了缩脖子。他不过十八岁,是乐班中最年轻的一个。三个月前还在成都最大的酒楼"醉仙楼"弹曲谋生,如今却成了将军府的囚徒。他的手指上还缠着纱布——昨日因为弹错了一个音,被王乐正用竹签刺穿了指甲。</p><p class="ql-block"> "三郎,别怕。"身旁的赵老头低声安慰道。他是乐班中年纪最大的,专司吹笙。花白的胡子随着说话轻轻颤动,"记住我教你的指法,慢慢来。"</p><p class="ql-block"> 李三郎点点头,却觉得喉咙发紧。他偷眼望向大堂正中——那里摆着一张紫檀木雕花的坐榻,榻前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美味。最显眼的是那只鎏金酒壶,壶身上錾刻着"御赐"二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p> <p class="ql-block"> 戌时三刻,花敬定终于现身。他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锦袍,腰间玉带上缀满了宝石。身后跟着四个佩刀侍卫,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微震动。</p><p class="ql-block"> "开始吧。"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在坐榻上斜倚下来。立刻有侍女上前,为他斟满酒杯。那酒色如琥珀,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大堂。</p><p class="ql-block"> 乐工们深吸一口气,开始演奏。张平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奏出第一个音。李三郎的琵琶随即跟上,然后是赵老头的笙,其他乐器的声音也渐次加入。</p><p class="ql-block"> 起初还算顺利。花敬定闭目聆听,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打着节拍。但到了第三叠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停!"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p><p class="ql-block"> 乐声戛然而止。李三郎的琵琶弦"铮"的一声断了,他吓得浑身发抖,险些将乐器摔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这调子不对。"花敬定缓缓站起身,眼中闪着危险的光,"《霓裳羽衣曲》的第三叠,该是缓的,你们怎么奏得这样急?"他一步步走向乐班,靴子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张平的手心沁出了冷汗。他偷偷瞥了一眼王乐正,后者正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浑身抖如筛糠。</p><p class="ql-block"> "将军恕罪!是小的教导无方...…"王德福的声音带着哭腔。</p><p class="ql-block"> 花敬定冷笑一声,拔出佩剑。剑身在烛光下泛着寒芒,他随手挑起案几上的乐谱,在众人面前晃了晃。</p><p class="ql-block"> "再奏一遍。"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若还是不对...…"剑尖在王德福的头顶虚划了一圈,"本将军的剑,可就不只是听曲了。"</p><p class="ql-block"> 乐工们重新开始演奏。这一次,他们奏得极慢,每个音符都小心翼翼。张平的手指已经磨出了血,但他不敢停下。李三郎换了新弦,指腹被锋利的弦线割破,鲜血染红了琵琶的品柱。赵老头的笙管里凝着血沫,每一次吹奏都带着铁锈味。</p> <p class="ql-block"> 将军府外,几个乞丐蜷缩在墙角。夜风刺骨,他们只能紧紧挨在一起取暖。</p><p class="ql-block"> "听,又开始了。"老乞丐王五竖起耳朵,"这调子我认得,是《霓裳羽衣曲》。"</p><p class="ql-block"> "你怎会认得?"年轻些的阿毛好奇地问。</p><p class="ql-block"> 王五叹了口气:"二十年前,我在长安做过乐工。后来得罪了权贵,被刺瞎了一只眼,流落至此。"他摸了摸空洞的左眼眶,"这曲子,本该只有天子才能听啊...…"</p><p class="ql-block"> 正说着,府门突然打开。一个厨娘模样的人匆匆走出来,将一桶泔水倒在街边。</p><p class="ql-block"> 乞丐们立刻扑了上去。王五动作慢了些,只抢到半块发霉的饼子。阿毛眼尖,从泔水里捞出一块带着肉的骨头。</p><p class="ql-block"> "给我!"一个壮实的乞丐扑向阿毛。</p><p class="ql-block"> "滚开!"阿毛死死抱住骨头,却被对方一脚踹在肚子上。他痛得弯下腰,却仍不松手。</p><p class="ql-block"> 争执声引来了巡夜的兵丁。</p><p class="ql-block"> "吵什么吵!"为首的兵丁抡起棍子就打。王五想上前阻拦,却被一棍打在头上,当场倒地不起。阿毛眼睁睁看着老人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p><p class="ql-block"> "晦气!"兵丁啐了一口,扬长而去。</p><p class="ql-block"> 阿毛跪在王五身边,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抬头望向将军府,那里灯火通明,乐声悠扬。府内府外,分明是两个世界。</p> <p class="ql-block"> 子夜时分,花敬定已经喝得半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乐工面前。</p><p class="ql-block"> "你们说...…"他打了个酒嗝,"这曲子,是不是天上才有的?"</p><p class="ql-block"> 乐工们低着头,不敢应答。</p><p class="ql-block"> 花敬定突然大笑起来,一把揪住张平的衣领:"老东西,你说!"</p><p class="ql-block"> 张平浑身发抖:"将、将军说得是...…"</p><p class="ql-block"> "那本将军今日,岂不是做了回神仙?"花敬定松开手,转身对着谋士们喊道,"你们说,长安的皇帝,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听这曲子?"</p><p class="ql-block"> 谋士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年长的刘师爷硬着头皮回道:"将军说笑了,天子听的是正调,咱们这不过是...…"</p><p class="ql-block"> "放屁!"花敬定猛地摔了酒杯,"什么正调仿作?他能听,我为何不能?"他突然拔出剑,指着北方,"迟早有一天...…"</p><p class="ql-block"> 话未说完,他突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侍女们连忙上前搀扶。</p><p class="ql-block"> "将军醉了,该歇息了。"刘师爷使了个眼色,侍卫们会意,小心地将花敬定扶向后院。</p><p class="ql-block"> 乐工们如蒙大赦,却不敢擅自离开。直到王德福挥了挥手,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子退出大堂。</p> <p class="ql-block">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乐工们终于获准离开。张平抱着古琴,脚步虚浮地走出府门。他的十指血肉模糊,却仍紧紧护着那把"九霄环佩"。</p><p class="ql-block"> 李三郎跟在他身后,脸色惨白如纸。一夜的演奏耗尽了他的精力,现在他只想找个地方躺下。</p><p class="ql-block"> "张师傅...…"他虚弱地唤道。</p><p class="ql-block"> 张平回头,只见少年摇摇晃晃,突然向前栽倒。他连忙伸手去扶,却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李三郎的琵琶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p><p class="ql-block"> "不...…"少年跪在地上,颤抖着捧起碎片。他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惩罚。</p><p class="ql-block"> 果然,王德福闻声赶来,脸色阴沉得可怕。</p><p class="ql-block"> "好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他扬起鞭子,狠狠抽在李三郎背上,"这可是将军最爱的紫檀琵琶!"</p><p class="ql-block"> 鞭子如雨点般落下。张平想要求情,却被侍卫拦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拖走。</p><p class="ql-block"> 街角处,阿毛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的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p> <p class="ql-block"> 多年后,花敬定因谋反被诛。行刑那日,成都万人空巷。</p><p class="ql-block"> 刑场附近的乐坊里,新来的杂役正在擦拭乐器。他是个沉默的年轻人,左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p><p class="ql-block"> "阿毛,把那把琵琶拿来。"乐坊主人吩咐道。</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点点头,从架上取下一把紫檀琵琶。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对待什么珍宝。</p><p class="ql-block"> "听说今日处斩的是花将军。"乐坊主人叹道,"真是报应不爽。"</p><p class="ql-block"> 阿毛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拨动琴弦。熟悉的《霓裳羽衣曲》在指下流淌,只是这一次,曲调中多了几分肃杀之气。</p><p class="ql-block"> 窗外,远处传来百姓的欢呼声。阿毛的嘴角微微上扬,继续弹奏着。他知道,有些曲子,终究是要用血来偿还的。</p><p class="ql-block"> 2025.05.26于城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