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①</p><p class="ql-block"> 那年旧村改造,四个小村合并成一个村。闲暇无事到其中一个小村去看看。进沟二里地就到了。村子没人住,立马就失了鸡鸣犬吠烟火气,房子也似乎破败得快了些。村舍是沿坡建的,从村前绕道村左上慢坡,就到了村后。村后比村前高了许多。站在路边就能看到所有房子的后背。路边的房子因为一半儿在路下,所以房檐儿也就齐腰高。房上有稀疏的枯草,瓦↑有一种多肉植物叫瓦松。它们很小,不注意会被忽略掉的。小时候也见过,那只是偶尔上房,捡房后的枣树掉在房上的枣时才能看到。现在它们就在眼前。它们吃的是瓦上的土,喝的是雨水。瓦上的土很少,赶上干旱一两个月也不下雨,它们竟也生得胖乎乎的,真令人惊奇。多雨的南方瓦上也会有草,会很高,但应该没有瓦松,因为南方的雨水太肥了。小心翼翼地拔下一棵来,带回家去,把它栽在一个特小的小花盆里。但它还是没能过冬,死掉了。</p><p class="ql-block"> ②</p><p class="ql-block"> “昆明人家门。有几件带巫术性的玩意。门坎上贴红纸剪成的剪刀,锁。门上一个大木瓢,画一个青面鬼脸。一对未漆羊角生在羊头上似的生在门头上。角底下多悬仙人掌一片。不知这究竟是甚么意思,也问过几个本地人,说不出所以然,若是乡下人家则在炊烟薰得黑沉沉的土墙上还要挂一长串通红通红的辣椒,是家常吃的,与厌胜辟邪无关,但越显出仙人掌的绿,造成一种难忘的强烈印象。</p><p class="ql-block"> “仙人掌这东西真是贱,一点点水气即可以浓浓的绿下来,且茁出新的一片,即使是穿了洞又倒挂在门上。</p><p class="ql-block"> “心急的,坐怕担心费事,栽花木活,糟塌花罪过,而又喜欢自己种一点甚么出来看看的,你来插一片仙人掌吧,仙人掌有小刺毛,轻软得刺进手里还不知道,等知道时则一手都是了。一手都是你仍可以安然作事。……</p><p class="ql-block"> “仙人掌有花,花极简单,花片如金箔,如蜡。没有花柄,直接生在掌片上,像是做假安上去的。从来没见过那么蠢那么可笑的花。它似乎一点不知道自己是个甚么样子,不怕笑。奧唷,听说还要结果子呢,叫做甚么“仙桃”,能好吃么?它甚么都不管,只找个地方把多余的生命冒出来就完事,根本就没想到出果子。这是个不大可解的事,我没见过一头牛一匹羊嚼过一片仙人掌。我总以为这么又厚又长的大绿烧饼应当很对它们的胃口的。它们简直连看也不看一眼!”</p><p class="ql-block"> 读到这几段时,我呆住了。</p><p class="ql-block"> 我栽东西不爱栽娇嫩的,总怕栽不活,活了又怕磕碰它,提心吊胆的太累心。所以,我栽皮实的,不用打理的,最好浇水就行的,最好能过冬的北方植物。最好是木本的,像树一样。草本的不管花儿如何漂亮,我都不太喜欢,因为草本的没有木本的皮实,还要一年一种。</p><p class="ql-block"> 仙人掌类也好活,但我不喜欢。如果仙人掌也算花儿,那只能说它是个花儿中的异类。人为什么要养这种带刺的东西,还要时时小心,这不是没事儿给自己找事儿吗?难道费劲吧啦地只是为了它的花儿?</p><p class="ql-block"> 牛羊不吃仙人掌,是因为它们也怕刺,更因为它们还有别的选择。我见过电视里沙漠的陆鬣蜥,想着招儿吃巨型仙人掌呐。</p><p class="ql-block"> ③</p><p class="ql-block"> “我有个石鼓形小绿瓷缸子,满满的插了一缸。下午我们常去采报春花,晒太阳。搬家了,一马车,车上冯家的猫,王家的鸡,松与我轮流捧着那一缸花。我们笑。</p><p class="ql-block"> “那个缸子有时也插菜花,当报春花没有的时候。昆明冬天都有菜花。在霜里黄。菜花上有蜜蜂。”</p><p class="ql-block"> 有喜欢孙猴儿,就有喜欢猪八戒的。搬家了,有先想着带上锅碗儿瓢盆儿的,就有抱着书的;装修完了,有往里边抬酒柜的,也有即便什么都没有,也必须有一书柜的。只要不是装,都是过日子呀。一想起一马车,车上冯家的猫,王家的鸡之外,有人捧着一个插满花儿的绿瓷缸子,我就有一种感动。多少年以前,我还没看到这一段,但我做了一件和这一摸一样的事,买菜回来的路上,我看到路边有卖花儿的,买了两支插在自行车车筐上,回家给媳妇。</p><p class="ql-block"> ④</p><p class="ql-block"> 门厅的齐腰高木鞋柜上,左边有一个淡酱色的小瓶,是有一次喝完酒带回来的空瓶子。媳妇在里面插上了不知什么的干枝。孩子他大姨来时要把它扔掉,被媳妇阻止了。前些日子干枝的干叶落在台子上,我把它们收拾后连干枝一起扔掉了。这遍地野花儿的夏季,有些不协调,该换一些新的了。</p><p class="ql-block"> “想到孟处要延命菊去,延命菊已经少了,他屋里烧瓶中插了两枝百合,说是“已经好些天了。”</p><p class="ql-block"> “下着雨,没有甚么事情,纱窗外蒙蒙绿影,屋里极其静谧,坐了半天。看看烧瓶里水已黄了,问“怎么不换换水?”孟说“由它罢。”桌上有他批卷子的红钢笔,抽出一张纸画了两朵花。心里不烦躁,竟画得还好。松和孟在肩后看我画,看看画,又看看花,错错落落谈着话。</p><p class="ql-block"> “画画完了,孟收在一边,三个人各端了一杯茶谈他桌上台路易士那几句诗,“保卫那比较坏的,为了击退更坏的,”现代人的逻辑阿,正谈着,一朵花谢了,一瓣一瓣的掉下来,大家看看它落。离画好不到五分钟。</p><p class="ql-block"> “看看松腕上表,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p><p class="ql-block"> “遗像 某月日下午某时分,一朵百合谢了。”</p><p class="ql-block"> “其后不久,孟离开昆明,便极少有机会去他屋前看没有主人的花了。又不久,松与我也同时离开昆明又分了手,隔得很远。到上海三月,孟自家乡北上,经过此地,曾来我这个暮色沉沉的破屋里住了一宿,谈了几次,我们都已经走了不少路了,真亏他,竟还把我给他写的一条字并那张画好好的带着?</p><p class="ql-block"> “这教我有了一点感慨。走了那么多路,甚么都不为的贸然来到这个大地方,我所得的是甚么,操持是甚么,凋落的,抛去的可就多了。我不能完全离开这朵百合,可自动的被迫的日益远了,而且连眺望一下都不大有时候,也想不起。孟倒是坚贞的抱着做一个“爱月亮,爱北极星的孩子”的志气,虽然也正在比较坏与更坏的选择之中。松远在南方将无法尽知我如今接受的是一种甚么教育。阿,我说这些干甚么,是寂寞了?“雨打梨花深闭门”,收了吧。——这又令我想起昆明的梨花来了。”</p><p class="ql-block"> 唉,这样的文字,平平淡淡的,又揪心揪肺的。</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