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球花

大妞

　　院角的绣球在晨露中舒展筋骨，我便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笔下的紫阳花。那些圆润饱满的花苞，仿佛是被云朵揉碎后洒落的絮片，又像是哪位仙人遗落的玉盘，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微光。

多年前栽下的一株“无尽夏”，如今已长成一大丛盛夏的舞台。春末时节，青绿色的花芽怯生生地探出叶丛，宛如豆蔻年华的少女，藏在团扇后的眉眼。到了夏至，花球昂起头颅，撑起直径二十厘米的伞状花序，饱满如云。晨风拂过，整座庭院随之荡漾起雪白的涟漪。细看之下，才知那是千万枚四瓣小花，在集体跳着圆舞曲。最妙的，是深秋霜降之后，那些不肯谢去的花朵，悄然褪去粉紫蓝白的盛装，换上焦糖色的绸衣，在枯黄的庭院中站成最后的卫兵，肃穆而温柔。

从苗圃淘来的硫酸铝与石灰土，被我当作与时光对话的暗语。春日里在根茎处撒下一把酸性土，来年便可在枝头收获蓝紫色的水晶球；若换作碱性土，花苞便会羞成待嫁新娘的胭脂色。但最令我倾心的，还是那浑然天成的雪白花球。谢榛笔下“一蒂千花白玉团”的冠盖绣球，在暮春之际格外惊心动魄——新抽的枝条举着比拳头大的花苞，仿佛要托起整个春天的重量。及至盛放，层层叠叠的素白花瓣堆砌成塔，让人几疑那是月光在人间筑起的巢。

餐桌上那只白陶大肚瓶中，四季轮换着绣球的倩影。六月初剪下的青绿花球，会在盛夏的风中缓缓晕染出粉白的腮红；仲夏的蓝紫花束像凝固的晚霞，将书房染成莫奈的睡莲池；就连冬日里焦褐色的干花，也保留着风霜的笔触，在暖黄灯光下讲述着轮回的故事。偶尔深夜写作，抬眼望见案头花色的渐变，竟分不清，是时间在花朵上流淌，还是花朵在时间中泅渡。

最动人的，莫过于雨后。水珠在花瓣的褶皱间滚动成细碎的钻石，整丛绣球宛如缀满珍珠的襦裙。这时我总想起古人诗句：“绿阴深处白云浮”，只是我院中的白云，会随风轻轻迁徙——清晨还在东墙根打盹，晌午就已踱步至西窗下乘凉。某个梅雨绵绵的午后，我忽然读懂了“卷帘谁向月中看”的怅惘：当千万朵小花聚成圆满的花球时，不正是月亮在人间悄然播下的种子？

花开花落，绣球早已成了丈量光阴的日晷。春剪秋埋之时，指尖抚过年轮般的枝干，仿佛能触到时光凝固的纹路。那些被风雨折损的老枝，来年却会在伤口处重新抽出新芽，仿佛岁月也在这轮回之中，变得柔软可亲。

此刻暮色渐合，最后一缕夕阳正为西墙边的绣球镀上一层金光。瓷瓶中的白花早已褪为茶色，却仍保持着完美的球形。忽然明白，这团团簇簇的绣球，原是造物主写给尘世的情书——它们教会我们：圆满无需无瑕，凋零亦能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