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五一前夕,老公公又躺倒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这一次,因为小便和唾液中见了血,入院时,他的精神堤坝首先被来势汹汹的病情冲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在病毒车轮战术的轮翻轰炸下,本就虚弱的躯身显得越来越虚弱了。</p><p class="ql-block"> 入院后的当天晚上,我给他打视频电话时,在电话屏幕那端,他还未曾开口说话,两股汹涌的潮湿率先溢满了那一双饱经沧桑的几近干涸的双眼,没有假牙支撑的干瘪的双唇用力地哆嗦着,但到底还是连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脸颊两侧塌陷出的深深的、漩涡一样的小坑,仿佛成了在风暴的不断侵蚀中形成的两口缺失了水分的、干枯的泉眼,历尽沧桑地在已经没有了肉感的沟壑交错的皮肤褶皱里宣誓着自己的领地主权。看着他那瘦削憔悴的脸庞和欲言又止的目光,一阵痛心的酸楚霎时击败了涌上我心头的那一丝飘摇欲坠的刚强。</p><p class="ql-block"> 时至今日,因为c先生的缘故,我已与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瘦小寡言的老人延续了23年的生命交集。回望23载相处的点点滴滴,初识时的拘谨、沉默与疏离早已消散殆尽,余下的只有无拘无束的自在和恣意而为的欢愉了,只是,我不知道,这一份珍贵的自在与欢愉还能维持多久?还会维持多久?</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相见,是因为我和c先生稳定了恋爱关系,公公全程参与了我和他儿子的订婚仪式,只是,那个时候,被爱情迷得神魂颠倒的我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c先生身上,对于其他的人、其他的事,轻而易举的就被关到有限的记忆之外了,即使对于专程从老家赶来送婚的公公,我的有限的记忆之中,也只留下了他去过我娘家的模糊不清的身影,除此之外,无论我怎么努力回忆,也没能寻觅到关于他的其余一丝半点的蛛丝马迹。</p><p class="ql-block"> 我和c先生成婚当日,属于我的改口环节出了点故障<span style="font-size:15px;">(具体细节我在《港湾--20年爱情与婚姻双向奔赴的记忆》一文中进行过详细描述,此处不再赘述),</span>看到我的泪水涌入眼眶后,公公一边忙不跌地拿出改口红包,一边委曲求全的替我解围,他让我把红包收下,还说以后慢慢改口就行了。僵持了一小会儿后,在哥哥的坚持与引导下我还是被迫改了口,但对于公公的解围举动我自始至终是感激于心的。</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因为非典疫情的原因,我和c先生的蜜月</span>基本都是蜗居在家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为了降低闲散时光中的无聊之感,我们将大部分时间花费到了准时裹腹的一日三餐上,但遗憾的是,我不喜欢揉碱面,也不会用酵面做馍馍,可是,c先生和公公喜欢吃酵面馍馍,那怎么办呢?唯一的解决措施便是:两个大男人发面、揉面、擀饼、烙饼,我在一边当“监工”。前三道工序都是曾当过炊事员的公公主导的,c先生负责在楼道里点燃小小的蜂窝煤炉子<span style="font-size:15px;">(22年前,蜂窝煤炉子的普及率是很高的)</span>,然后,将饼拿放到搭在炉子上的平底锅里,翻来覆去几次,再经过公公火眼金睛的验证后,鲜香美味的加厚锅盔就出炉了。到现在为止,公公在炉火边的清瘦弱小、弯腰低头的,与c先生比肩而立的身影还盘踞在我的脑间。</p><p class="ql-block"> 在日常相处的20多年里,<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个一眼看上去就少言寡语的老人,平日里,的确是少言寡语的,我想,他的少言寡语,应该是他这个年龄段的大多数父亲共有的“严父思想”造就的,因为少言,因为寡语,与儿女们的交流就少了很多,致使儿女们对他的心思无从完全了解,所以,从小到大,儿女们对他都抱有很强烈的畏惧感。c先生说,他们姐弟(包括堂哥堂姐们)在年少的时光里,常常在院子里打打闹闹玩得正欢的时候,一旦听到巷道里传来他老爹的咳嗽声,大家便会立即一哄而散,各归各位进入安安静静的状态之中,对老爷子的惧怕已是他们小时候条件反射般的本能反应了,长大后,虽然彼此相互牵挂、相互关爱,但在我看来,总归少了些亲昵的味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在一生的时光中,虽然我与自己的爸爸妈妈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关系很亲密,在我的有限记忆里,爸爸经常将小小的我架到脖子上,边唱歌谣边为我当小马驹,而且会经常将我抱在怀里,让我感受父爱的温暖。妈妈就更不用说了,我和妈妈之间不仅会用言语,而且会频繁使用拥抱、亲吻脸蛋等肢体语言相互表达彼此之间浓浓的爱意。因为感觉上的反差,在我和c先生刚结婚那段时间,我不大适应与公公相处的那种严肃的模式。当我将我的不适感告诉c先生的时候,他无能为力地说:“那能怎么办呢?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子的啊,时间久了你就会适应了。”执拗的我借力不成,便萌生了求人不如求己的想法,从那时起,我就想着,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在婆家为自己营造出一个轻松、活泼的生活环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自从萌生出上述这个想法后,也就有了后续付诸实施的具体行动,只是,在我和c先生稳定恋爱关系之前,我和他的爸爸妈妈之间是纯粹的没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但是,在我和c先生步入婚姻殿堂之后,完全陌生的几个人就被自然而然的串联到了一根线圈之上,从此,我便多了一个儿媳的称号,他俩便也多了一个公公婆婆的称号。自古以来,公婆与儿媳,由于彼此之间不同的生长环境和生活习性,加上相互之间的思维模式和处事原则都是不对等的,所以在相处过程中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棘手问题,愚笨的我在与公公婆婆的磨合初期,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那种疏离、困窘的怪圈。好在,为了爱情,也为了不让c先生当风箱里两头受气的“小老鼠”,每当和公婆在日常生活细节中观念不统一、意见不统一、行事风格也不统一的时侯,我本能的反应就是后退一步,爱c先生爱到骨子里的公婆也如我一般,总是在矛盾隐患存在的地方,悄无声息的做着无条件的退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在二十余年的相处中,喜欢将愉悦感和勤快值注入到平凡日子中的我,用一顿顿合口的饭菜、一次次快乐的交谈、一句句温暖的祝福为笔,奋力书写着在婆家过关斩将的合格答卷,持续提升着公婆对我的认可与依赖,也换来了我在他们面前有礼貌的随心所欲和自由自在。同时,我借用c先生良好的桥梁纽带作用和自己将心比心、以心换心的处事原则,从我不习惯的严肃环境中跳脱了出来,当初怀揣的为自己在婆家营造轻松、活泼生活环境的梦想彻彻底底的实现了!而且,为了将关系越处越好,将生活越过越好,家里的每一名成员都怀揣着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目标,从不同的角度各自为家庭的和谐、稳定、团结、友爱贡献着个人的绵薄之力,从而使家庭的发展现状呈现出了预期的良好态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有一次,我问公公:“老爹爹,咱们俩是不是好朋友啊?”“是啊!”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虽然答案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但还是忍不住在c先生面前开心地得瑟了一回。因为有了好朋友的这一层关系,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公公之间的默契度竟然也越来越高了。比如:在炎热夏季的午后,只要我说一句--“爸,你到楼底下去转一会儿呗。”他立马就会明白是我想吃雪糕了,然后,就会回一句:“好啊,你是不是又想吃雪糕了?”我大笑着连连点头,且不忘嘱咐一句:“我要吃玉米甜筒的啊。”“我知道。”公公边应答边走出房间。然后,不大的功夫,他便会带着我的心中所想返回家中,在炎热的夏季里为我递来一抹冰冰凉凉的清爽。只是,自从去年九月份他生病后,我就再也没有享受过这一份特殊的待遇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最近,病中的公公因为听力再次下降,刷手机时总喜欢戴着孙子(我的儿子)买给他的外挂式耳机,因为仅有的不太好使的听力总是被耳机听筒中的音量所截获,导致我们给他说话时他总是听不到。一次中午吃饭时,他皱着眉头,且对我们的问话不做任何回应,我想,他肯定又沉浸到自己的手机世界里去了。于是,我用两只手扶着他的两侧面颊,将他的脸转向我,用两根手指将他皱缩在一起的眉头轻轻地抚平,然后,从他的耳朵上取下耳机,告诉他让耳朵也休息休息,不然耳朵太累了也会生气。c先生笑着说:“这个儿媳妇,敢在老公公的头上动来动去,不怕别人笑话你啊。”我瞥了他一眼,“我才不怕别人笑话呢。”然后对着公公说:“老爹爹,我刚刚又动了你的脸和头,你会生我气吗?”“不会。”公公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听见了没?这就是好朋友的待遇。”我嬉笑着对c先生说道。紧接着,我又搬出了自己的一套歪理学说,逗得婆婆和c先生直乐,连沉默寡言的小老头儿也忍不住跟着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这个沉默寡言的小老头儿,在健康清醒的状态里的确是沉默又寡言的,但是,生病前喝了酒的他和生病以后的他却喜欢对着我絮絮叨叨地回忆往事,在他的絮叨中,我知道了年轻时候的他为了养家糊口,在异乡奔波生计的艰辛;知道了他曾将400元工资分成五份,拮据过活的不易;知道了他曾与同事玩“拔腰”游戏时屡屡获胜的“战绩”;知道了他曾因体重达到140斤而获得了同事们赠予的“小胖子”的美誉;知道了他曾为渡过家庭难关四处借债忍受白眼的遭遇……往事记忆中的骄傲、幸福、快乐、痛苦等,已在他的脑海中深深地扎下了盘根交错的根系,也许,他只是单纯的想通过一次次的倾诉,让我们在他建立起的语言通道里去了解他的过往,并与他的欢乐和委屈产生时空上的共鸣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对于他频繁的回忆过往,我们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的,每一次,当他重复性的回忆时,我们仍然用很感兴趣的表情耐心倾听,并时不时地与他进行言语上的互动。只是,这一次病情加重后,因为疼痛的折磨,他叙述式回忆的意愿再也不强烈了,有时候,一天到晚,甚至连十句话都说不上,每句话的内容也是一省再省,当他连一个字都不愿吐露的时候,我们只能结合他的眼神和最简单的动作判断他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对于他的这种因疼痛变化带来的精神变化,大家都没有什么好的措施来应对了,即使是经常性在公婆面前没大没小、随心所欲的我,也基本是黔驴技穷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公公从“五一”假期前住院至今,无缘无故发烧的频率很高,最为严重的两次是在住院期间,我和c先生遇到了其中的一次,那天,戴着假牙,</span>躺在病床上输营养液的老公公毫无征兆地打起了寒颤,即使我和c先生手忙脚乱的把能盖的被子、衣物全部摞压到他的身上,即使将大小两个红豆袋加热后放到他的腹部和腰背处,即使将两三个装了热水的矿泉水瓶放在他的双脚处,他的上下假牙的碰撞声仍然急促的从那张留下岁月刻痕的双唇间传递了出来。当一瓶抗过敏药物和一瓶降温药物被输液器输送到他的体内后,弱不禁风的像飘落的黄叶一般摇曳着的躯身才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只是,从此以后,身体层面的苦痛便蔓延到了他的精神层面上。第二天,当我说服他下床锻炼着走一走时,他一边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一边嘴里急促地念叨着“不走不走不走,下地走路会感冒,感冒了会发烧打颤”,表情里带出的那种恐惧让人不忍直视,我知道,这是病怕了的人才有的本能反应。<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从去年9月底到现在,短短8个月的时间里,他的体重一降再降,即使儿女们用孝心、耐心和爱心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护,无情的岁月仍然没有给予他一星半点的优待与偏爱。尤其在最近一个月里,在三十余个黑夜白昼的轮回中,瘦骨嶙峋的他躺着的时间总是要比坐着的时间多出很多倍,甚至连走路于他而言都成了一种额外的奢侈。</span></p><p class="ql-block"> 望着眼前日益消瘦的矮小老人,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将如今皮包骨头的他与40年前的140斤重的“小胖子”联系到一起,因为,现在的他,连80斤的体重都已维持不了了。当我替他揉搓疼痛的后背时,我的手掌心常常被他的肉皮包裹着的高高凸起的肋骨硌得难受,随之,心便也跟着难受起来了。尤其在为他换衣服时,看着他上臂最胖处那肉皮垂掉耷拉着的模样,不忍直视的目光便会重新躲藏进我的眼眶。对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落的体重,他自己也质疑了很多次:“每天吃的也不少啊,怎么一点肉都不长呢?”每次从他的嘴里听到类似的充满疑惑的问句,对于如何回答,我总显得有些茫然无措,于是,便有了瞬间转移话题的第一反应。</p><p class="ql-block"> 在他越来越迟缓的行动中,我仿佛窥见了自己老去后的模样,是的,每一个人,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踏上了从起点通往终点的人生归途。这是一条充满探索的求知之路和追求生命价值的幸福之路,这也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艰辛之路和刀刃堆叠的岁月之路。在幸福和痛苦并存、希望与绝望共生的人生之路的尽头,绝大多数情况下,岁月的刀刃不会因为谁的温柔善良而心生偏袒,也不会因为谁的虚弱不堪而心生善念,它只会持一柄无情的刀刃,慢慢的、慢慢的,在一个个强壮康健的躯体上刃不见血的用力切割,一刀一刀、一寸一寸、一缕一缕,直至,在生命终止的时刻,将每一个他(她)的肉体都残忍地切割成令亲人心痛的模样;将每一个他(她)的灵魂都残忍地带向无法返程的远方……</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完结于2025年6月3日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