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禀惊澜 ‍（唐·李畲）

绿色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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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开元年间，暮春的长安，斜阳为朱雀大街镀上金边。青石板路上车毂交错，西域驼铃混着胡商拖长的吆喝，惊起檐角衔经幡的铁马。御史台朱漆门前，皂隶持水火棍肃立，鸱吻在廊檐投下斑驳暗影，似窥伺着深墙内的暗流。

监察御史李畲案头堆满文书，狼毫悬着欲滴的墨珠。他刚写完弹劾河南道刺史贪墨的奏疏，青铜狴犴镇纸映出紧锁的眉峰。忽闻仆人踉跄闯入：“大人！老夫人请速回！禄米……”

李府后院槐香浮动，王氏银丝缠花抹额下，枯瘦的指节几乎陷进湘妃竹杖。三辆满载禄米的马车停在月洞门外，车夫拍着衣襟笑道：“老夫人放心，御史台的规矩，保管一粒不少！”

“量。”王氏声若寒冰。竹斛倾倒，金黄粟米如瀑倾泻，在斛口堆出颤巍巍的尖峰。“多出三石作何解释？”翡翠镯磕在斗沿，清响刺破凝滞的空气。

令史佝偻着腰，肩头补丁随着谄笑轻颤，线头在暮色里若隐若现：“老夫人不知，御史禄米向来‘平斛不平尖’，这是大人该得的体面。”话音未落，王氏已厉喝：“运费呢？”

“给御史老爷送粮，哪敢收钱！这规矩打太宗爷就有了！”令史豁牙毕现。

“荒唐！”湘妃竹杖重重砸向青砖，惊飞槐树上的麻雀。王氏银发在穿堂风中狂舞，脖颈青筋暴起：“畲儿！读圣贤书，就学与蠹虫同流？”

刚跨进院门的李畲僵在原地，绯袍被风鼓成苍白的帆。他望着母亲颤抖的背影，又瞥向令史闪躲的眼神，嗫嚅道：“母亲，这……不过是惯例……”

“惯例？”王氏抄起算盘狠摔在地，算珠迸溅如溃散的星子，“掌纠察之责，拿‘惯例’遮羞？你父亲战死前攥着我的手说‘清白传家’，你要把李家脸面丢进污水沟？”

李畲轰然跪地，额头贴着刺骨青砖。幼时油灯下读《循吏传》的场景，父亲铠甲上凝结的血痂，在脑海中轰然炸开。“孩儿糊涂！”他声音哽咽，“即刻退还禄米，彻查此事！”

此后数日，李畲明察暗访，发现禄米舞弊竟牵扯朝中数位大员。三日后，御史台议事厅内，十二面獬豸屏风泛着森冷幽光。当李畲宣读仓官罪状时，户部员外郎赵文远嘴角勾起一抹阴笑：“李大人好大的官威，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也要兴师动众？”此人素来与贪腐官员勾结，在朝中结党营私，眼中满是对李畲的轻蔑与威胁。

“小事？”李畲猛地扯开官袍，獬豸玉佩撞得桌案闷响，“赋税关乎百姓命途，每粒米都浸着血汗！今日姑息，明日贪墨成灾！”他扫视厅内，数名御史慌乱缩袖的动作，印证着袖中藏了多年的罪证。

赵文远见李畲如此强硬，心中暗恨，当晚便联合其他势力，捏造证据，状告李畲滥用职权。半月后的深夜，金吾卫火把如昼，将李府照得亮如白昼。李畲被从被窝拽出时，见王氏擎着油灯立在廊下，白发凌乱如霜。他强作镇定：“母亲莫怕。”却见她已披上鹤氅，目光如刃：“我儿无愧于心，娘陪你走这一遭。”

大理寺诏狱内，摇曳烛火将李畲的影子扭曲在墙上。主审官受赵文远等人指使，狞笑着展开文书：“李畲，有人状告你滥用职权，诬陷仓官。这账本上清清楚楚......”

正当李畲据理力争时，“且慢！”锁链哗啦作响。灰衣老者在狱卒推搡下踉跄而入，怀中紧护油布包裹——竟是本该革职的仓官！原来，自李畲母子坚持正义之举后，仓官日夜难安，良知不断拷问着他的内心。他暗中收集证据，在李畲入狱后，冒险将二十年禄米舞弊真相的册子呈递上来，其中赫然夹着赵文远等人狰狞的批条。

“大人赎罪！”仓官重重磕头，“那日您秉公执法，老夫人‘清白传家’的话日夜叩心……我若再执迷不悟，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三日后，大明宫含元殿。阳光透过龙纹窗棂，将李畲的影子拉得修长。皇帝展开弹劾奏章，看着赵文远等七名御史的名字，龙颜震怒。李畲谢恩时，瞥见丹墀下母亲手持缠红绸的湘妃竹杖，皱纹里漾开欣慰的笑。

长安日落，李畲捧着皇帝赏赐的鎏金秤回到家中。王氏指尖抚过秤杆，苍老的声音里盛满期许：“畲儿，这杆秤，要秤得起良心，更要秤得起天下。”

暮色渐浓，李府后院的槐树下，那杆曾经量过禄米的斗斛依然静静立着，月光落在斛口平整如镜的边缘，映出一片清正。而在御史台的库房里，新刻的石碑上，“平斛必平尖，运费必明算”十二个大字，在晨露中闪烁着永恒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