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经历过苦难生活的人,多半是不会再去重温那些苦难岁月的——连带着与苦难相关的诸多记忆。</p><p class="ql-block">但是对于饭桌上的下饭佐料——咸菜,多年来,我却有种说不出缘由的偏好。似乎,它已经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刚上高中那会儿,我对顿顿不离口的咸菜其实并无好感,甚至打心底有些厌恶。那时候,咸菜因为能长时间保存,且可以让有限的食物实现价值最大化,自然是家家户户餐桌上的日常必备。也因此,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咸菜不可替代地成了贫瘠岁月中最为深刻鲜活的记忆符号。</p><p class="ql-block">怎能喜欢它呢?那家伙确实长得不太讨人喜欢,黑不溜秋、毫无生气一副丑样子不说,如若腌菜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者存储不当,还会泛着一股子臭烘烘的酸腐气味。到了饭点时,窄小潮湿的寝室里,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咸菜混杂的气息,其间就不乏那样令人作呕的臭味道。</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因为学校离家七八里路程,长达六天的住校生活,我与大多数人一样,基本上就靠一大洋瓷缸的老咸菜艰苦度日。家里稍微有点经济支撑的,会在水费的基础上再额外多给几块钱生活补贴,让他们得以间或从食堂里买份熟菜换换口味。我买的少,不过说实话,那菜也并不见几个油腥子,清汤寡水的,味道实在并不比咸菜好多少。</p><p class="ql-block">冬天气温低,咸菜完全可以对付一个星期,但是一到开春天气回暖,不消几天工夫,那黢黑的咸菜里就会慢慢生出蛆来,一揭开缸盖,突然就见那白胖胖的玩意儿在咸菜里躬身蠕动,瞬间便让人胃肠就翻江倒海,恶心到再无食欲。也因此,每每星期过半,我宁愿干巴巴地吞几口白饭,也绝不愿再吃一筷子咸菜。</p><p class="ql-block">当然也有家庭条件好些的,咸菜做得就讲究了许多。</p><p class="ql-block">我们住的混合寝室里,有几个高三文复班的学姐,其中有两个双胞胎姐妹,家庭经济也不宽裕,只能勉强供两姐妹继续复读。她俩长得壮实,又是高三复读的,对待同寝室的学妹们向来并不十分友好,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居高临下之态。还有一个是六安市区过来的,扎了两条麻花辫,白白净净带副眼睛,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样子。她的家庭条件明显优于我们,穿衣打扮也比我们都要洋气。每周一她返来上学时,家人总会给她备上两洋瓷缸的咸菜烧肉。于是每到饭点,众目睽睽下她自然便成了焦点,那喷喷香的味道在寝室里骄傲地四处流窜,勾得我们肚子里的馋虫直往外跑。即便大家谁都假装视而不见,但还是偶尔忍不住会拿余光去偷偷瞄一瞄她的菜缸。可那不争气的口腹之欲不减反增,实在成了难以启齿的折磨!</p><p class="ql-block">“树大招风”这话是真的,不多久她的咸菜便遭到了惦记。一天中午,大家伙照例都坐在各自的床沿吃午饭,突然就听见一阵爆豆般的怒骂:“谁这么没脸没皮哇?把我咸菜里的肉全部都偷吃了!”这愤怒的嚷叫无异于在嘈杂的空气中丢了一颗炸弹,原本叽叽喳喳的寝室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正在吃饭的女孩子们面面相觑,吓得连正在嚼饭的嘴巴也僵在了那里,生怕咀嚼的声音大了都会招来“行窃”之嫌疑。到底是谁能干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呢?</p><p class="ql-block">遭遇如此“不幸”,一向有些高冷的她,自然看谁脸上似乎都写着“盗贼”二字。但也只能气咻咻指桑骂槐一番泄愤,别无他法,这件菜缸失窃案,最终无果而终。不过自那以后,每次吃完饭,她都会即刻将咸菜锁进木箱中,寝室也才得以重归平静。</p><p class="ql-block">某次偶然听人议论,说那天半道回寝室拿东西,她曾见过那对双胞胎姐妹正在菜缸里翻找。虽然她们做了我们想做却不敢也不会做的事情,但是闻听此言时,我们还是暗自对她俩的行为多了几分鄙视,心里更不喜欢她们了。真难以置信,苦难的土壤,并不仅仅孕育蓬勃向上的力量,有时候还滋长阴暗不堪的龌龊。</p> <p class="ql-block">后来不多久,班里的丽同学也住进了寝室。她的父母都是公职人员,家里经济状况比我们好很多。丽是个爽快人,为人处世也极其大方,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任何优越感,还常会从家里拿来好吃的带我们几个要好的伙伴分享。她的到来,像是给寡淡的住校生活撒了把糖,让我们对饭点多了份甜蜜的期待。丽的妈妈似乎最擅长做两样菜:炸酱和肉丁烧咸菜。那裹满酱汁的食材香辣可口,总能让我们麻木的味蕾瞬间就欢腾雀跃起来。但我们更钟情于她带来的肉丁咸菜——确切地说,是藏在咸菜里诱人的肉丁。指甲盖大小的肉丁吸饱了咸菜的汁液,咸鲜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酸,简直堪称下饭神菜。那时的我,真打心底羡慕丽,羡慕她优渥的家境,更羡慕她有个能做出美味佳肴的好妈妈。</p><p class="ql-block">几十年过去了,我和丽时常还会联系,或许她早已忘了这些在她看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那段苦难岁月里的“美食记忆”,却成了我心底抹不去的深刻印记。每每想起来,那带着肉香的酸咸,就会条件反射地从舌尖缓缓漫过,那是遥远又熟悉的老味道。</p><p class="ql-block">当“吃糠咽菜”的苦难岁月早成过往,原以为我会决绝地让咸菜彻底从生活中消失,但它依旧还会时常出现在我家餐的桌上。谁会相信,我不仅抛却了对它根深蒂固的嫌恶,甚至还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喜欢,尤其钟情于那一口肉烧咸菜蛋炒饭,更是我难以替代的心头好。若是再加上一点点碧绿的葱花点缀,不论是颜值,还是味道,就全都符合了我对食物的评判标准,真叫一个绝!隔段时间若不来上这样一道下饭小菜,于我,生活似乎就像少了有点什么。</p><p class="ql-block">前些年,因为颈椎压迫导致了血压不稳定,医生再三叮嘱“少吃咸菜”,可我将其只当作耳旁风——或许这口老味道里,不仅仅只是味蕾的贪恋,还有那裹着的咸香旧时光啊!谁让我是个有些念旧的人呢?</p> <p class="ql-block">上礼拜回老家,老太太说她难得今年腌出了一坛好咸菜,让我带些走。心怀期待地打开菜坛一看,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忍不住钳了一点来尝尝,嗯,微微的酸,适中的咸淡,确实是我喜欢的那个味儿。回来家后,迫不及待就动手做了一大份咸菜烧肉。经过文火慢煮后,咸菜与五花肉两种全然不同的食材彼此融合——咸菜的酸钻透肉的纹理,肥肉的油脂又裹住酸咸的菜丝。不管是炒饭,还是拌面,都是绝佳的搭配。当舌尖触碰到那满口香醇,一道简简单单的家常菜,瞬间就满足了我对生活最质朴美好的热望。</p><p class="ql-block">日子不断向好,食物的品种愈加繁多,但我们对“美食”却愈难定义,概因舌尖日渐麻木,对食物再无曾经那般强烈期待所致。</p><p class="ql-block">不过寻常咸菜,却是半生滋味。咸菜于我,成了放不下的执念。</p><p class="ql-block">再回首,那些被腌进岁月的苦痛与欢乐,竟都在记忆中一点点被唤醒,于唇齿间化作了醉人的清欢味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