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 油 灯

雨花石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1980年隆冬的一个早晨,随着母亲用手摸摸索索找电灯拉绳儿的响动,我似梦非梦地听到开关盒里“圪答”的一声醒了,但我睁开眼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屋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外呼呼作响的北风充斥着耳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屋里冷的出奇,我的额头和鼻尖冰凉冰凉。这时,母亲在一旁叹了口气冲我说:“又停电了,学校快捣钟了。” 说完,她又摸索着穿起衣服坐在床头用脚划拉到鞋子,磨着地探身到放煤油灯的平柜旁伸手捞摸火柴。随着扑哧一声,划燃的火柴棍将灯点着。瞬间,我家仄偪的里屋便亮堂起来,母亲削瘦高大的身影也映在了窗帘上,新的一天开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那些年,几乎每回停电的早晨,母亲在5点半之前都在重复这些过程,我已经习以为常。母亲点亮的这盏煤油灯,很早就出现在我家了,购买它的时候应该我还没有出生。从我五六岁记事起,这盏煤油灯就一直陪伴我成长,只要夜里或是冬季的早晨停电,它就给予我们一家人无限光明和满心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这是一盏明灯,一盏让我眼神充满了勇气、一盏点亮全家幸福的明灯,它突突突的火苗,一下子使我家寒冷的小屋摆脱了黑暗,并让我的心里也暖和起来。无形中,我经常在这盏灯的光晕与跳影中体会到不可言喻的幸福,忘了饥饿,忘了寒冷,忘记了学习的烦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停电?又停电。” 我说着又一翻身踡在厚厚的被子里不想起床,并在心中暗想,今天刮大风又停电,自己能不能装病不去学校。随着我侧身的眼光所到之处,没有看见我父亲的身子骨。他的被子已经叠的整整齐齐和枕头放在一起,屋里只有我和母亲。我迷迷糊糊记得父亲昨天很晚才回来。他一身寒气,叫苦不迭,洗手后还站在床头摸了摸我的脸蛋儿,但我假装睡着了,不然父亲还要伸手捞摸我的屁股蛋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父亲是国营林场技术员,一年到头风餐露宿、早出晚归,我正面见他的次数很少,但我能感受到,父亲是深爱我弟兄仨和这个家的。尽管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少,但是父亲在家,总是一言不发地以极其和蔼的笑容看着我们,看着这个小家。但母亲经常冲父亲发脾气,嫌这嫌那,说上一大堆。尤其在停电的夜里,总是父亲将煤油灯吹灭后,好半天才能停息母亲那张从不饶人的嘴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也就迷糊了五六分钟,大概母亲去外屋将灶台柴火点燃的时分,母亲回里屋一把将我的被子抛开并厉声到:“快起,早自习要背书,去学校拿上你的煤油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我的煤油灯,是我亲手用一个小墨水瓶做的。它的灯管是自行车上的铜气门芯,在墨水瓶的塑料盖中心钻个圆孔,刚好穿过灯管再用螺母拧紧,灯捻找了条不长不短的粗棉布条塞进去,灌满煤油后就可以点亮,并且灯嘴还能用螺丝帽上下旋转,调节灯捻火苗的明亮程度,做工相当精致,而且非常实用。当我亲手做好这盏煤油灯,并将它视作亲密的伙伴时,自豪地以为自己将来还可以做飞机做大炮,当一名工程师或是科学家。在今天看来,我们小时候的各种愿望与梦想并不奇怪。所有人的童心里充满了奇思怪念,也敢这么胆大妄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区别于家里买的这盏有玻璃灯罩并可扭动灯捻的煤油灯,我的这盏虽然小的可怜,但它很可爱。因为在我上小学的时光里,是它陪我度过了数不清停电的凌晨与夜晚,是它照亮了我的书本与前程,点亮了我的心灵世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在母亲不断的催促声中,我极不情愿地穿衣下地去找我的那盏煤油灯。此刻,它正静静地躲在窗台角落,在母亲点亮的那盏煤油灯光的映衬下,发出一丝墨绿色幽光,略带几分自信、几分矜持,又有几分期许,默默地等待我去请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此时,外屋在灶台柴火的照耀下,隐约能看清摆设的东西。随着我准备出门上学,母亲也将煤油灯端出来放在一人多高的橱柜顶上,开始在灯光下做起了早饭。但早饭是等我弟兄仨下了自习后回家才吃,所以母亲做的不紧不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本来外屋靠东也放着一张大木床,是让我两个哥哥睡觉的,但冬天的晚上实在太冷了,大哥就天天跑到作务他长大的玉新巴巴(奶奶)家火炕上睡觉,二哥则去他嫚娘家火炕上睡觉。并且都不往家里背书包,更不在家做作业,他俩只有肚子饿了才登这个家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当我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拽紧肩头的书包带儿走出家门时,母亲还不忘喊一声“拧紧盖儿,小心扣了煤油”。因为这一小瓶煤油的价值高达五分钱,可抵一个大大的烧饼吃。一个大烧饼啊,我恓惶一年当中也没吃过几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当我顶着寒风走向学校时,学校的那口铁钟当当作响,好似一把小铁锤砸在了心口,使我浑身紧绷绷地不住打着寒颤,越走腿越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踏入校门,除了班主任武老师和几间教室的窗户纸上印有微光,院子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当我约摸到了自己教室的门口时,一个莽壮的身影从我身旁闪过,一头冲进教室堵在了火炉旁。见我也进了教室,他牙齿哒哒哒地作响,但也能够听清他说的话。“忘、忘了拿、拿灯了。” 他说着挪开身子,让我也站在了火炉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他叫云山,高个头、大脑袋,两只圆眼,眉毛稀疏,牙齿在他的嘴里各管各,是个留级生,并且和我是同桌。他有一盏很丑很旧的煤油灯,虽然也是用墨水瓶做的,但灯管好像是用罐头瓶盖儿的铁皮卷的,歪扭笨拙地插在墨水瓶盖儿上。因为他的这盏煤油灯里经常没油,拿了也没用,所以云山在停电的时候总是蹭我的煤油灯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为了防止同桌蹭光,每个拿灯的同学都会用一张又厚又硬纸片做一个圆柱体灯罩,把自己的煤油灯罩住,并在欢跃并显可爱的火苗处开个小窗,让射出来的灯光正对自己。这样,一束光只会照亮自己的书本而不会散到别处。当时我就这么小气,其他同学也这么小气。在这种情况下,云山也只好把课本凑在我的煤油灯旁,在漫散而昏浊的光线下,睁大双眼结结巴巴地读起书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当然这种情况在我和云山的友谊加深后,我便把这个纸做的罩子取了,并将煤油灯放在我俩中间,把灯捻拧到最大,甚至火苗子冒了黑烟。再当教室的炉火不暖和时,这盏灯就成了我俩暖手的宝贝,相互一会儿暖暖左手,一会儿暖暖右手,否则我俩的手指僵硬得连铅笔都捏不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在我小时候的读书时光里,快乐、进步与饥饿、严寒长久相伴,从不饶生。时至今日,我还没有忘记懂事那会儿,经常一个人拎着个大输液瓶子,手心攥着母亲一再叮嘱不敢弄丢的五毛钱,高高兴兴地去收购站买煤油的场景。对,是在收购站买煤油,因为供销社只卖烟酒副食和棉花布匹等杂货,而收购站的春生伯伯负责收购附近村民们采的药材山货和打的兔子野鸡,兼顾卖煤油、孵小鸡和搓麻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虽然那会儿我母亲就在赤石桥供销社当出纳,后来接了会计,但除了我去母亲办公室玩时能吃上一两块儿被计入损耗的水果糖,或是偷偷舔几口摔碎瓶身的炼乳外,家里需用的商品都得正常去柜台上买。所以说,家里包括我拿小油灯去灌煤油,都是实打实地出了钱,母亲和我弟兄们根本没有白拿偷用的心思。但春生伯伯给我灌煤油时,总是把量勺拎的平平的,灌的时候稳稳地,生怕洒出一滴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每当这一幕幕略带酸楚的往事涌上心头时,我的眼角总会产生泪花。当然了,在我们的孩童时代,所有的苦其实不是苦,而且大人小孩从来没有觉得吃苦是件坏事,往往都认为以苦为乐是一种精神。所谓当时的苦,是今天的我们用对比的眼光回忆过往时,才认为那是一种苦。所以现在的我们更能领悟苦尽甘来的滋味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云山大我两三岁,因为家里穷、兄弟多,加上有点儿笨,所以上学迟。老师安排他和我同桌,是让我在平时的学习中帮助他。但结果反了,云山更多地帮了我擦抹桌子板凳、值日打扫卫生,连带冬天给教室的炉子生炭火,经常把自己的脸上和双手脏成黑乎乎的。但他每天露着一口黄牙冲我笑嘻嘻地,甚至我觉得这是一种傻笑,但我心里明白,云山这人太实在,每天都是真心帮我干活儿。我俩同桌的一年间,无论他每次替我做了什么事情,只会笑呵呵地看着我,并在嘴里嘟囔我的小名儿“辉辉,辉辉”,再无别的话题。所以我在某年某月的一天实在过意不去了,便偷偷给了云山几张粮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2018年中秋节前夕的一天下午,我开车途径赤石桥村时,正好在公路上碰见了云山。出于突然念起他对我的好,我便停车与他啦话,询问他的生活与家庭情况,由此得知他仍然单身,与老母亲在一起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当然前些年也听赤石桥的人们说,云山虽然笨点,但他在村里经常帮举办各种宴席人家的忙,担水烧火倒恶塞(垃圾)。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不管出力多少,主家总能让他吃饱。又听人说,云山时不时就会犯病,只要犯病就在街上打人骂人,所以村里也有恨他的人们。当我听到这个坏消息时还想,如果他犯病打人,不至于见了我也打吧。或者说,他如果打骂别人时,我站在他的面前,一定能够制止他的失控行为,因为我和他是好朋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说话间,云山一把拽住我的胳膊,非让我到他家坐坐,当然我也有时间、也愿意去看看他目前的生活状况。因为公路离他家不远,云山也怕他身上的泥土弄脏我的车座,所以我俩厮跟上走到了他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进了云山家院子,还是我小时候来这儿玩时看到的样子,但房子更陈旧了,满院子的东西凌乱不堪。一见我和云山进门,云山他妈立马从里炕挪到炕沿边,跋踏上布鞋后热情地用双手捉住我的两臂,仰面对我说:“你是辉辉哇?” 我忙说是呢是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当我看到云山他妈似乎要淌泪的眼神时,我的眼角也湿了。过去多少年了,或许云山他妈想起了我给过云山粮票的事情,或是没有想到我一个单位上班的人,怎么可能来到这个穷家,所以见到我后如此激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说来也有点儿对不起我已经逝去的父母,因为我给云山的粮票,有我从家里偷偷拿的,也有偶尔母亲高兴时赏的,这一斤或两斤粮票,可以兑换成钱花。当时,一斤全国粮票能换一角五分,也就是可以在供销社买十五块水果糖,或是去公社食堂买三个烧饼吃。三个大烧饼啊,足够一家几口人肚子饿时嚼半天。现在回想,我也记不得当年给过云山几回几斤粮票了。总之,虽然我偷拿家里的粮票做的不对,并因此少吃下东西,但这件事情过去四十多年了,我的心里仍然觉得很宽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这时,我环顾云山家里,居然看见云山用过的那盏煤油灯还在这个世上。它,依旧歪扭着灯管倔强地立在一个破旧的橱柜顶上。看样子多年未动,或许十几二十年前就不用了,瓶身落了厚厚的尘垢,瓶底儿空的,不知它最后一丝可燃的气数是尽在了那年那月那天的夜里。它,就这么失去了“生命”,终结了曾经的使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约摸在云山家说了半小时的话,当我准备离开时,云山他妈扭身去炕边的箱子里翻腾起来,结果她拿出两个焦黄但很干瘪的月饼说,这是她亲手烤的,很好吃,非让我拿在路上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穷人之心就是这样,云山他妈认为这两个月饼就是最好的礼物,所以才一颗热心送给我。但云山见我推辞不拿时,他怒目圆睁,嘴里嘟嘟囔囔,一手搊住我的衣襟,一手从他妈手接过月饼,硬往我的手里塞,生怕我逃跑似的。当下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禁一股鼻酸,差点掉下泪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我拿、我拿。”我怆声答应。 临出门,云山他妈一再告诫我说月饼好吃,不要给了别人。我连声应允眼含热泪走出了这个院子。云山也紧随身后,把我送到了公路上的车里,并爬在车窗玻璃上喃喃自语。直到我启动车辆走了很远,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他高举手臂,不停地在尘土里摇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或许说话多忘了,我竟然没有想到给云山留下点钱让他零花,就这么揣着两个月饼离开了他、离开了赤石桥。再当我回到单位啃这两个月饼时,虽然只是红糖与饼干末儿做的馅子并不怎么好吃,但嚼在嘴里的甜与泛在心里的苦,均在我的身体和思想里混杂成说不出的难受。再当我今年向熟人打听云山时,他竟然在去年秋天病逝了,走的那么无声、那么恓惶,就和他那盏油枯的小灯一样,虽然来过这个世界,也曾闪现过微弱的光芒,但它一经熄灭,就再也不会被人们念叨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