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与枯荷

璞臻语韵

墨韵枯荷：在残缺中抵达圆满

墨色在宣纸上洇开时，总让我想起深秋荷塘里蜷曲的残叶。那不是衰败的终结，而是生命另一种形式的书写。枯荷于水墨世界中，恰似一位遗世独立的舞者，在墨色的浓淡枯湿间，跳着关于生命与永恒的圆舞曲。

一、墨韵：枯荷的另一种写生

宋代画院曾以“深山藏古寺”为题考校画师，唯有一人未绘寺院，仅在山径间勾勒一挑水小僧。这种“不画之画”的智慧，在八大山人的枯荷图中得到极致展现。他笔下的荷茎细劲如铁，墨色凝重似铁铸，正是《周易》所言"干为天，为圜，为君，为父"的铮铮风骨。

徐渭在《墨花九段图》卷中，用醉笔写枯荷，墨色淋漓中见锋芒。那些看似杂乱的水墨点厾，实则暗合八大山人“墨点无多泪点多”的伤怀。清代鉴藏家吴荣光在跋文中感叹：“墨荷非荷，乃渭公泪痕所化。”

二、枯荣：生命的两极交响

王维在《辋川图》里描绘的荷塘，春有新绿，夏绽繁花，秋现残叶，冬显枯茎，完成了一个完整的轮回。李成在《山水诀》中说：“树分四时，墨有枯润。”这种对生命轮回的体悟，在枯荷图式中尤为显著。

我曾见八大山人一幅《枯荷鱼鸟图》，枯荷如剑指向青天，残破的荷叶间却藏着一尾游鱼。张庚在《图画精意识》中谓此为“至枯至生”之境。最深的绝望里藏着最深的希望。这让我想起敦煌莫高窟的“飞天”壁画，千年风沙剥蚀的佛陀面容，在残缺中显露出超越时光的慈悲。

三、留白：水墨中的顿悟时刻

李公麟画荷不画水，全以荷梗与枯叶的姿态呈现水面。这种“以无胜有”的手法，在八大山人《河上花图》中达到极致。画中大片留白处，观者分明看见荷叶舒展、荷花绽放又凋零的全过程。

南宋夏圭善用“拖泥带水皴”表现荷茎，水墨交融间似有晨曦露珠欲滴。他在《山水十二景》中题道：“景随人迁，人随景移。”这种主客交融的体验，在赏枯荷图时尤为明显。每次展卷，那些看似相同的枯荷，都展现出不同的姿容。或似老僧入定，或如舞者临风。

八大山人晚年常画“墨点无多”的枯荷，某幅册页仅用数点墨痕便成荷塘意境。石涛评曰：“八大画荷，如禅家棒喝。”这让我想起日本茶道中的“侘寂”美学。在残缺中见圆满，在枯槁中悟生机。

今秋临八大山人《枯荷图》，蘸墨时忽觉手有震颤。笔落纸端，墨色渐次晕开，竟似寒塘风起，枯叶低语。方悟古人"墨分五色"实是生命的隐喻。浓墨如盛夏骄阳，淡墨若秋霜初结，枯笔似西风残照，湿痕犹带露珠清辉。

枯荷在水墨中不朽，正如老僧在蒲团上不死。那些干裂的荷叶、折断的荷茎，在宣纸上获得了某种永恒性。它们不再受制于四季轮回，而是在墨色的浓淡枯湿中，完成了对生命本质的终极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