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问 ‍岭外两首

Qiao daifu

按说，故乡，应该满是自己所熟悉的人和事。为什么“近乡”会“情怯”？怯的是什么？

题大庾岭北驿

宋之问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渡汉江

宋之问

岭外音书绝，

经冬复立春。

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

欣赏

小樵

1 宋之问

宋之问大概是所有大诗人里面名声最为复杂的一位。如果有关的传闻是真的，哪怕只是其中一部分，此人的品行都可以说属于令人不齿，极为低劣。

最大的传闻是他仅仅为了把两句诗据为己有，便谋害了自己的外甥刘希夷。这个传说是刘禹锡亲口所传，所以被当作史实。刘希夷确实与宋同乡，而且不到三十早殇。

可是，稍微留心，从各种记载中分析推算，希夷应该比宋年长。而且，谋害手段是布袋压毙，匪夷所思。何况，此前不久，同在唐代，王勃谋害了一个官奴便几乎获死，而刘希夷自己就是进士，其谋杀案岂能轻易掩盖过去而无人追究？

这两句诗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全唐诗将其同列在二人名下。

没有什么争论的是，宋之问趋炎附势，巴结武则天势力，结果掌握不好火候，反遭其累。他已经被提名中书舍人，接近权利中心，却因为皇亲权贵相争而受连累，反遭贬谪，发放岭外。这两首非常好的诗都是写在这次贬谪的过程里，也算是诗中一幸。

可是，只不过区区岭外几个月生活，宋之问竟然就已经丧胆，弃官潜逃回内地。他自知难逃惩罚，藏身昔日同僚家中。

此后的为人行事超乎常人所可以想象。他居然举报冒险收留自己的友人谋反，以恩人全家的性命换得自己复官。

如此为人，到了唐玄宗上位不久，很快就急着把正在任上的宋之问无缘无故的赐死。皇帝决定臣子生死固然可恶，可这种死法也算得上稀为贵了。

不管怎样，要想真正欣赏一下宋之问的诗，一个先决条件大概是必须试着忘掉作者是谁，作者和作品之间落差太大。



2 题大庾岭北驿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这四句仿佛只是平铺直叙，却奠定了这首诗的基调：这是一份心地光明磊落而事业却遭遇挫折的，正人君子式的感叹。诗中读得出压抑，沉郁，然而却并没有小肚鸡肠的抱怨。阳月，十月。殊，还。

尤其，“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说的本应该是这次贬官岭外的具体行程，读起来却有如一个人生的感叹。把旅途行程比作人生，这是旅行诗特别容易引起人们共鸣的一个决定性因素。这首诗并没有刻意做比，却又自然的引起来联想，技法可谓极为高超。

情感波涛一经掀起，接下来怎么说都有些意难平。于是，诗中跳出来转而描述眼前景色，既继续以景抒情，又缓冲一下心绪，向结尾过渡。

“江静潮初落”，大庾岭附近的江叫漳水，就是赣江的上游。这段江水潮汐起伏并不大，“江静”不至于是因为潮落。这一句显然是为了引出下一句。此外，句子的结构值得特别一提。所用是倒叙，“潮落”是因，“江静”才是果。

“林昏瘴不开”。大庾岭又称梅岭，即使到了唐朝，这里仍然被视为中原文明与荒蛮南夷的分界，而对所谓岭外“瘴气”的夸大是贬低“南夷”的一个主要借口。

强调一下这一句，不仅因为这一联的工整是此诗可称为五律的决定因素，更重要的是，对于“瘴”，乃至于对其所代表的不开化，所产生的恐惧，可能就是宋之问弃官逃亡的主要原因，唯恐自己小命难保。

想想东坡即使发配海南仍然豁达，不为环境左右并且去努力改善环境。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胸怀坦荡大概是人与人之间最大，最重要的差别。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思乡为什么会成为诗歌文学的重要题材？大概只是为了给旅途类诗材找到一个结局与寄托，并不见得是诗人们真的都想回到老家乡下。这也是这首诗的最佳收场。

大庾岭虽然又名梅岭，但“陇头梅”却另有典故出处。南朝梁诗人陆凯：“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何所有，聊赠一枝春。”陇头是陆凯的故乡，陇头梅典故代表着故乡景色。

所以，这首诗是一篇高超美丽的思乡文字，只是有些小心眼。



3 渡汉江

汉江就是汉水，虽然是长江支流，其发源与流域却是在秦岭山脉。“渡汉江”说明宋之问弃官潜逃，已经从岭外回到了中原地区。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立春”。这两句本是想强调自己的岭外生活漫长难熬，可稍微细想就会不以为然。阳月到立春，他实际上在岭外就只过了一个冬季就跑路了，充其量也就是三到四个月。潜逃，不可能是一时冲动，所以他大概从一到任就没打算待下去。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两句可以称为千古佳句，触动过无数人的心灵。“近乡情怯”已经成为成语。

按说，故乡，应该满是自己所熟悉的人和事。为什么“近乡”会“情怯”？怯的是什么？

我生长在北京，可很小就随家被赶去了外地。那时候阅历太浅，因此充分体会过“近乡情怯”。每次有机会到北京，心中下意识的想法都是“回”北京，而不是“去”北京。火车到京很早，最先见到的往往是胡同里扫街的人，想打招呼又怕人家不理。自己是被赶走的，而人家是有资格住在北京的。

走在自己非常想留下来却不被允许的地方，心中羡慕，憧憬，无助，乃至于漂泊的感觉，一起交集成为一个至今印象深刻的“怯”。

现在，从美国去北京方乃是真正的“回乡”，却再没有了心怯。不仅因为经历了很多的事事人人而心硬了很多，更主要的是，心中明白，因此也不会再抱有那种希望能留下来的幻想。

宋之问之所以能生出这么体察入微的心理描写，肯定不是凭空的灵机一动。他是潜逃而归，而且明知道回来后肯定要面对的是躲不了的惩罚。他的心情应该就是像我儿时的状态，渴望着，可是又知道不可能，得到故乡的接受。

这样分析下来，觉得宋之问也许并不是坏人，只是他的人格心志一直停在了还没长大的状态，甚至缺乏是非判断，轻重权衡的能力。

所以，近乡情怯，所怯的是自己，是自己心中原本已有的焦虑被近乡所触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