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起时·原创小说

默斋主人

山雾起时·默斋主人原创

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根锈针，扎进邱弘民的鼻腔。他盯着诊断单上那行小字，喉结碾过干涩的声带，仿佛要将整个暮春的杨絮都咽进肺里。肺癌晚期，医生说存活期不超过五年，可他女儿才刚上小学，妻子还在早市摆摊卖手作饰品。

子夜的江边长椅浸着潮气，他把烟盒捏成皱纸团。江水吞吐着城市的霓虹，明明灭灭如他忽明忽暗的心跳。手机屏幕亮起时，他正在数烟盒里剩下的七支烟——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弘民，明早带把香菜回来，囡囡说要喝你煮的豆腐汤。”他盯着光标在对话框里跳成省略号，最终只回了个句号。

凌晨三点的书房，保险柜的冷光映着他泛青的胡茬。银行卡在掌心压出红痕，余额数字在手机屏上晃成惨白的光斑。李万霖接起电话时带着酒气，却在看见邱弘民递来的信封时猛然清醒：“老邱你抽什么风？这是卖房子的钱！”

“就说我跟人跑了。”邱弘民将信封塞进对方掌心，指甲掐进掌纹里，“别告诉苏敏我去哪，就当我死了。”李万霖后退时撞翻了花瓶，硬币从信封里滑落，在地板上滚成零碎的星光——对方留了两百块，说给孩子买文具。

长途大巴碾过黎明的薄雾时，邱弘民把手机卡折成两半。车窗外的油菜花田泼成金浪，他却想起女儿作业本上的涂鸦：爸爸的肩膀是蓝色的，像能扛起整个天空。此刻那抹蓝正在褪色，混着发动机的震颤，碎成窗玻璃上的水痕。

“弘民？”熟悉的呼喊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王伟宁戴着草帽蹲在菜畦前，手里的黄瓜还沾着晨露，妻子周敏从葡萄架下直起腰，围裙上蹭着新鲜的番茄汁。战友重逢的拥抱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邱弘民闻着远处柴灶的炊烟，突然眼眶发酸——这里没有CT室的幽蓝灯光，没有深夜急诊的喧嚣，只有真实的鸡鸣与犬吠。

他开始帮着喂鸡、劈柴，听周敏讲山里的二十四节气。夜宿竹床时，山风卷着金银花的甜香，萤火虫停在他手背，像上帝撒下的碎钻。王伟宁总拍他肩膀：“你呀，就是心太重，瞧瞧这脸色，比刚来时候透亮多了。”直到某天，对方从枕头下摸出塑封的药盒：“都四年零七个月了，去查查吧。”

县城医院的走廊依旧泛着八四消毒液的气味，可当医生指着CT片说“肿瘤钙化灶已吸收”时，斜射的阳光突然在邱弘民手背织出金线。他撞翻了护士站的碘伏瓶，奔跑时听见自己的笑声撞在白墙上，碎成一片晶亮的河。

单元楼门口的迎春已经谢了，苏敏种的绿萝从窗台垂下来，叶片上凝着薄薄的灰。屋里传来女儿的笑声：“李叔叔，这个故事讲完我就睡！”邱弘民的手指悬在门把手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推开门的刹那，囡囡正趴在李万霖背上玩骑马，妻子手里的玻璃杯“砰”地砸在瓷砖上，橘子汁在地板上蜿蜒成泪痕。

“弘民？”苏敏的声音像被雨水泡皱的宣纸，她下意识去捡玻璃碎片，指尖渗出血珠。李万霖慌忙放下孩子，沙发上摊着他给囡囡批改的数学卷子，错题旁画着笨拙的笑脸。邱弘民突然想起四年前那个暴雨夜，他也是这样站在门口，看妻子在台灯下缝补他的工装裤，针脚细密如星轨。

“他说你跟开服装店的女人跑了……”苏敏的眼泪砸在碎玻璃上，她围裙上的向日葵刺绣已经洗得发白，那是结婚十周年他送的礼物。囡囡躲在李万霖身后，用陌生的眼神打量他，像在看一个误入镜头的路人。

旅馆的空调发出低频嗡鸣，邱弘民盯着天花板上的水痕，听着窗外的虫鸣渐次清晰。他想起山里的夏夜，王伟宁会坐在院口抽旱烟，周敏摇着蒲扇讲《聊斋》，萤火虫停在南瓜花上，像谁撒了一把银河碎屑。

王伟宁的坟前新插了野百合，周敏蹲在旁边拔草，蓝格子围裙上沾着露水。“心梗走的，没遭罪。”她递来搪瓷水壶，壶身还带着体温，“菜园该翻土了，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吧。”

晨雾正从山谷漫上来，邱弘民摸出贴身的诊断单，纸角被汗水洇出半透明的云。风卷着纸片掠过菜畦，惊起一群白蝴蝶，翅膀上的光斑晃得他眼眶发烫。他弯腰捡起周敏掉落的草帽，发现帽檐里夹着半颗晒干的枸杞——是去年秋天他和王伟宁一起从山上采的。

囡囡的笑声突然在记忆里炸开，混着锅里豆腐汤的香气。邱弘民抬头望山，雾霭正在裂开，露出一线靛蓝的晴空。周敏已经往回走了，竹篮里的青椒晃啊晃，像极了苏敏早市摊上的饰品。他忽然伸手握住一团雾气，凉丝丝的，却在掌心跳成了春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