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川渡(下)

李玉萍

<p class="ql-block">父亲再次回家的时候,看到儿子在磨刀。他那么胆小怯懦的一个人,磨刀干什么呢?他问他了,他说“宰羊!”又为什么好端端地杀羊呢,他想不明白,听到儿子又说了句,“给他们煮一锅羊肉吃。”</p><p class="ql-block"> 父亲明白了,他的儿子,爱羊如命的儿子,为了一只羊舍命相救,胳膊废了都不掂量轻重的儿子,此刻却想杀羊炖肉,送给渡船过河的士兵。他心底柔软的部分被儿子触动了,他何尝不想杀几只,用自己的肉酒,把这些即将冲锋陷阵的士兵们犒劳一番呢!但他知道儿子爱羊如命,家里孩子太多,儿子因为无法上学,常年和羊群呆在一起,生日时仅有的两个鸡蛋也要留下来一个,分给刚出生的小羊羔吃,他太多的快乐都是羊群带来的,包括在河滩放羊时,自己一个人哼唱的秦腔戏,他多少次在村里搭的戏台前经过都是挪不开脚步,多想再听一会儿,那是独属于他的精神世界,总是将河岸的风景与唱段里的情形,严丝合缝地交融在一起。他以自己拥有这样儿子而兴奋愉悦着,尽管时局艰难,温饱未知。他抱了捆柴禾,往锅里加满了水,生起火来。儿子对父亲的举动深表感激,父子俩合作起来,宰杀,剥皮,剔除内脏,慢火炖着,煮了一夜。</p><p class="ql-block"> 清晨,一锅香喷喷的羊肉汤就炖好了。他的母亲和姐姐们提着大桶,把羊汤一桶一桶地抬着,送往龙亭原和“同春园”商号的楼上。楼上是八路军的办事处,很多重大决策和渡船时间安排都是在这座楼上决定并下发的。</p><p class="ql-block"> 楼上的官兵非常客气,执意要拿出银元酬谢他的母亲,而母亲决意不收,来来去去地推让。母亲,这个生活在战争年代的女人,和千千万万个女人一样,弱小的身躯却经历着战乱的煎熬,或者,分离的苦痛,却用平凡而隐忍的大爱,默默地支持着前线的将士。她们哭泣,在只有一个人的暗夜;她们眺望,东方冉冉升起的每一轮红日;她们渴盼,战火能早一天平息,日子太平安定。但是现在,她们能做的,就是帮助士兵们顺利渡河,把侵略者从中国的土地上驱逐出去,把日寇打回去!</p><p class="ql-block"> 吃饭的时候,他对父亲说,“我也要过河打鬼子。”母亲看着儿子,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能说仅凭你一条胳膊,怎样上阵杀敌呢?是的,不能说。那样会伤了他的自尊,也是他们一家人共同的软肋,她低下头去,胡乱地拨拉着碗里的稀粥。那是把玉米粒捣碎后倒在开水锅中熬制的玉米糊粥,仅有的面粉做饼后送给了渡河的士兵。母亲说,地里还有些黄豆和土豆,可以凑合着挨过秋冬。而此刻,她用筷子拨拉的,却像是自己慌乱不堪的内心。父亲看着儿子,掩住内心的不安,“打鬼子,怎么个打法呢?”“唱秦腔,给士兵们唱,在后方。”父亲听了,十万个不舍,他为了生儿子,把五个女儿拉扯得像逃荒的难民,本来是五朵金花一个个的娇嫩艳丽,可他的女儿们却面黄肌瘦,学业荒弃,他本来想着生三个孩子就够了,没想到拼着命地想生个儿子,竟然生了六胎。儿子中途摔坏了胳膊,只能一手扬着鞭子放羊,现在又提议要东渡黄河去前方打仗,这不是拿着刀子剜他的心割他的肺吗?“不行,你穿衣服都不方便,不能给部队添麻烦。再说,就算真的到了前线,谁还有闲心听戏呢。”</p><p class="ql-block"> 他可不是那样想的,他认为从芝川渡口过河的八路军,大多是西北五省的老乡,他们对秦腔的热爱是刻在骨头缝里的,难以割舍而爱入骨髓,在西北五省广袤的黄土地上,秦腔,宛如这条奔腾不息的黄河,流淌在每一个西北人的血脉之中,它除了听和唱,无形之中,它也承载着黄河人的情感与梦想。这些过河的士兵们,他们宁愿赴死也不愿被日军欺凌,不愿被异国的语言把自己的乡音所代替,而那样的伤害是致命的,那种屈辱无法想象,是毁灭性的,是打死也难以接受的。所以说,战场上的秦腔,就是释放的窗口,就是不死的宣泄!</p><p class="ql-block"> 他对父亲说,让他去吧,那怕只是唱给受伤的士兵,或者是无法活命的病号。</p><p class="ql-block"> 父亲怔住了,知子莫如父。他明白所有的理由在此一刻提出来都是空洞而苍白的,他不再阻拦,扭头对妻子和女儿们说:“给把行李准备好,多做两副袖管,胳膊不能受冻。”母亲听了,流着泪水,却是无声的啜泣。她的双肩抖动得厉害,无力地跌坐在炕沿上。两个外嫁的姐姐和家里的三个姐姐聚在一起,为他准备着行囊。一双双眼睛哭得通红,没有人说话。不,是没有人想说话,也许,所有的话语都不用说出来。她们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轮换着摸揣着他唯一的手,不舍得松开……</p><p class="ql-block"> 按照部队的招兵要求,他的身体状况是根本无法达标的。但他唱的秦腔戏在八路军中的影响却是不可替代、人人喜欢听的。而他,又是那样的坚强倔犟,坚持要跟着129师的官兵一起渡河。他入伍的理由很简单,仅是“我要给他们唱秦腔!”招兵的军官把这个情况反映给了上面。没想到上面很快回复:此例特批,因为我们都想听秦腔!</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他破格成为了一名八路军战士,将要同129师最后一批渡河的士兵,从芝川渡口渡过黄河。</p><p class="ql-block"> 他的羊只剩下了一只母羊和几只很小的羊崽。他扬起鞭子,驱赶着它们在河岸的草坡上,啃着丰茂的青草。黄河这些天涨水着,一浪比一浪急促,一群群的鸟儿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地飞旋,白鹭白翅青脚,叽叽咕咕,池鹭缩着脖子,伺机欲动,燕鸥细嘴黑头、身姿轻盈优雅,还有翠鸟,它美妙的歌喉仿佛一声声天籁之音……他站在河边,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河岸,在他将要出征时竟是如此的美妙和谐。这是我们的领土,是我们时代繁衍生息的黄土地,无论是谁,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也不能把它强占去。他朝着河水,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我爱你,黄河!”</p><p class="ql-block"> 夕阳如血,燃烧的血!</p><p class="ql-block"> 夕晖映照的河面,波浪翻滚,就像是,血色的呐喊!</p><p class="ql-block"> 1937年8月31日至10月7日,朱德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率八路军115、120、129三个师和八路军总部,分成两批挥戈东进,从芝川渡口横渡黄河。他也将随最后一批官兵一起东渡,支援华北抗日。</p><p class="ql-block"> 家里仅剩的一只母羊,这几天就要生崽了。他晚上起来几次察看,虽然秋天夜里不冷,但总怕有啥闪失,怕母羊把幼崽压到,怕小羊把羊羔碰伤。已经超过4天了,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未免有些担忧。</p><p class="ql-block"> 10月6日下午,最后渡船的一批官兵聚集在渡口的河岸。河面上,120多艘船只停靠在渡口,蓄势待发。上面的指示是如果风浪不大,下午4:30分准时开船。他就在他们中间。他才16岁呀,对于战争潜在的危险总是避重就轻,像奔赴的不是炮火纷飞的前线,而是比芝川渡口的土戏台更加宽大无比的戏大舞台。他和士兵们小声地说着话,等待着出发的号角响起。</p><p class="ql-block"> 再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开船了。他的母亲却急慌慌地跑了过来,在人群中找到儿子,“母羊快生了,难产”。家里男人一个在船上等着掌舵,一个在岸边等着上船,碰到母羊生产的棘手事,家里的女人们显得束手无策,她才从家里跑出来找儿子想办法。按照今天指定开船的命令,他有充足的时间回家处理,何况他家大一些的羊都是在八路军入村后宰杀的,这次如果母羊难产而发生意外,损失的可能是一大一小两只羊了。他听了,犹豫着,他算了下时间,来来回回最多半小时,依他的接生经验羊羔差不多15分钟就落草挨地,1个小时足够了。长官也认出了这个拒收酬谢送了一大锅羊汤的母亲,他明白一只母羊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就命令他速去速回。</p><p class="ql-block"> 他撒开大步,往家中飞奔而去……</p><p class="ql-block"> 小羊生出来了,母羊也保住了,他不再停留,转身返回,往渡口赶了过去。尽管他知道时间充足,但还是加快了脚步。</p><p class="ql-block"> 黄河边的天,说变就变。天很快阴沉了下来,一股冷风吹来,要下雨了。这一突发状况使八路军果断提前了渡河时间。看着西北方向大块大块的黑云,临时决定马上过河,刻不容缓! </p><p class="ql-block"> 紧张有序地,岸上的官兵大多都上船了,前面的船只已经出发,后面的船只紧随其后,一百多艘船只载着129师的官兵浩浩荡荡地驶离了芝川渡口,渡口的河岸。</p><p class="ql-block"> 他气喘吁吁,老远看到岸边的人群越来越少,目睹着驶离的船只愈来愈远,大声地喊出“等我!”,风声水声淹没了他的呼唤……等他赶到渡口时,东渡的船只已经远去,河面上只看到一个个黑色的点……</p><p class="ql-block"> 他瘫倒在岸上,喘着粗气。他断然想不到因为接生一只羊羔会延误上船的时间,也无法料到这迅疾猛起的大风,会加速八路军东渡的进程。他脑海里想着的,依然是渡河,渡过去,必须!</p><p class="ql-block"> 雨点从空中掉落,砸在河面上,砸在河岸的土地上,砸在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他渐渐缓过神来,八路军提前渡河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他反而放下心来,因为按照时间推算,此时八路军的船队,很快就会抵达东边的河岸。</p><p class="ql-block"> 他躲在六爷的瓜棚里,等雨停歇。他发现六爷休息的床面是一扇榆木做的门板,门板上嵌着一个圆形的铁门环,有大拇指一般粗细,他用手抓了下,非常地牢固,一个计划在他的脑海中萌生了……</p><p class="ql-block"> 雨点小些了,风不再嘶吼。他走出瓜棚,摘了个大西瓜,摔成两瓣,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抹了下嘴巴,用左手握住门环,用力把门板向河边拖去。</p><p class="ql-block"> 雨停了,风小了很多。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总算把门板拖到了河边。等板面全部入水后,他抓住门环,爬了上去。他要乘着西风东渡,追赶他没能入列的北上队伍。</p><p class="ql-block"> 等到六爷发现时,他已离开了芝川渡。六爷大喊:“娃,你不要命啦?”他大声喊着:“六爷,我要给他们唱—秦—腔。”</p><p class="ql-block"> 这是六爷带给他父母他在河面上说的话,也是他留给芝川渡最后的语音。他像一片飘在河面的叶子,在六爷焦急的目光中,飘远。</p><p class="ql-block"> 六爷跪倒在河岸,双手合十。刮的是西风,愿黄河的神明保佑,西向的河风,会把只有一只手臂的他,安全地漂流到对岸。</p><p class="ql-block"> 是呀,他愣头愣脑,不考虑后果,也不顾及自身。他握住门环的那一刻,就把自身安危置之于身后,他的胆识和果敢超出了人们对他的认识。与其说是北上抗日的八路军东渡黄河改变了他,不如说是战争,是战争使他在十多天的时间里锐变。他一天天地改变着。没有人能料到他会在士兵渡河的当日,自己一个人悄然过河,拼尽全力地追赶着队伍,奔赴向遥不可知的未来,未来所潜在的种种危险。从他决意要上台唱秦腔的那个瞬间,他就不再想苟且地活着了。他那么胆小的一个人,只有在放羊时才敢扯着嗓子学着唱,唱给黄河,唱给绿草和飞鸟,唱给撒欢奔跑的羊群。他又那么倔强,为了救下小羊而不顾安危,那废了的胳膊,花掉的医药费足能买下一头大母羊。而他,却心甘情愿地宰杀了他爱着的羊,把炖熟的羊肉送给东渡的士兵。他傻吗?他宁愿放弃心爱的羊群去华北前线,与出生入死的战士有难同当,为他们献唱。他想去唱的,是秦腔吗?那是远古的声音,衍生于黄河,传唱于大西北,在硝烟炮火的前沿,呼唤着,呐喊着,也指引着,激励着,我西北的勇士。</p><p class="ql-block"> 在他的认知里,战场中的秦腔,就是奔腾不息的热血流淌,是声音凝成的利刃,足以划破天边的黑暗。</p><p class="ql-block"> 他就这样渡河而去,再也没有回来。</p><p class="ql-block"> 有确切的消息是,他终于追赶上了八路军队伍,如愿为战前的士兵唱戏、唱歌,他所在的连队士气高涨,捷报频传。日军也听说了他的事迹,对他在军中的影响恨得是牙根痒痒。某一天夜里,他们的队伍袭击了敌人的飞机场,烧毁了20多架军机,创造了中国抗战史上以步兵歼敌空军的范例。</p><p class="ql-block"> 但此后的他,再也没有了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部队和家人都在寻找,都在打探他的音讯,却一无所获,遗憾至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芝川渡口,往昔的硝烟已荡然无存,而黄河的涛声,依旧激越。</p><p class="ql-block"> 阳光,那么灿烂的阳光映照在宽阔的河面上,像一首辉煌的诗篇,熠熠生辉。</p><p class="ql-block"> 黄土地是我们的,黄河也是我们的,还有秦腔,在黄河流经的中华大地上世代传唱。那不屈的信念和不死的呐喊,依然响彻云霄,激荡心弦。</p><p class="ql-block"> 河水浩荡,河水汤汤……</p><p class="ql-block"> 河岸上,一群羊晃动着尾巴,悠闲地啃着青草。</p><p class="ql-block"> 河滩上,一望无际的青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