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景德镇：观瓷脉千年

蔚然

景德镇的瓷，向来是精巧且承载历史文化的。不必说那"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赞词，单是看那窑火千年不熄，便知道其中自有道理在。景德镇一行，收获良多，看了青花瓷、颜色釉、粉彩瓷、玲珑瓷，感叹景德镇瓷历史之久、技艺之精，创新之强，产业影响力之广。

昌江的水，流了千年，也未曾洗去两岸的瓷色。那水是清的，却总泛着些青白的光晕，大约是历代窑工们淘洗瓷土时，不经意间将釉色也揉进了水波里。景德镇的瓷，便是这般，早已渗入了土地的肌理，化作了城市的魂魄。

景德镇的瓷史，当从汉代说起。那时还唤作"新平"，陶人掘土为器，烧制些粗陶瓦罐。至南朝陈叔明在此烧制陶础，始有"假玉器"之名。唐代武德年间，镇民献瓷入贡，遂改昌南为"景德"，取"天下咸知景德之器"之意。宋真宗尤爱此地影青瓷，以年号赐名，景德镇由此名扬四海。

瓷土原是山间的顽石，经了水的淘洗、人的琢磨，竟成就了温润的品格。工匠们揉泥、拉坯、修坯、施釉、画彩，一道道工序下来，粗砺的瓷石便渐渐显出了灵性。那拉坯的轮盘转着，转着，转出了碗、盘、瓶、罐，也转出了无数匠人的一生。他们手上的茧，便是最好的釉彩。釉色最是玄妙。霁红需铜料在还原焰中幻化，窑变天青全凭铁元素在火中舞蹈。柴窑烧制时，把桩师傅要观火色、辨窑温，三日不寐。开窑时刻，但见"雨过天青云破处"者当为神品，"釉裂冰纹"者亦是天工。那些碎瓷片，工匠们却要碾作釉果，重入轮回——这便是景德镇人"碎器成釉"的智慧。

瓷器是要出海的。自宋元起，昌南镇的瓷器便随着驼铃、帆影走向四方。丝绸之路上，碎瓷片散落如星；海底沉船中，青花碗依旧莹润。欧洲的贵族为得一瓷瓶，不惜倾尽家财；波斯的手艺人，穷尽一生仿制那神秘的"中国白"。瓷器薄，情谊厚，这一船船的瓷器，载的是东方的智慧与审美。 御窑厂烟火鼎盛，甜白釉、祭红釉相继问世，一件瓷器往往耗银数十两。清代康雍乾三朝，郎窑红、胭脂水、珐琅彩争奇斗艳，唐英督窑时所著《陶冶图说》，至今仍是瓷家圭臬。

元代设浮梁瓷局，创青花瓷艺。那钴料来自波斯，画工却是汉家风骨，竟成就了"素胚勾勒出青花"的绝唱。青花瓷最是动人。钴料在素胚上游走，勾勒出缠枝莲、云龙纹、山水人物。那蓝色在釉下晕染开来，深浅不一，竟像是有了生命。

　　明永乐三年，郑和宝船载十万件瓷器下西洋。荷兰东印度公司档案记载，仅1635年便运走景德镇瓷器数十万件。欧洲萨克森选帝侯为得瓷秘方，竟以六百龙骑兵与普鲁士交换中国瓷匠。1910年南洋劝业会上，景德镇瓷器获奏奖、超等奖共74项，却终究难挽近代瓷业颓势。

2006年，明代葫芦窑遗址惊现御窑厂地下，碎瓷片堆积厚达十余米。考古学家拼接时发现，当年稍有瑕疵的贡品皆被砸碎深埋——这便是天家威严。而今这些瓷片正在御窑博物馆展出，裂纹里闪烁着历史的幽光。

如今的景德镇，古窑遗址与新式工作室比邻而居。年轻的陶艺家们，一面临摹古法，一面尝试新技。游客们捏一团泥，画几笔青花，虽不成器，却也乐在其中。每逢开窑节，众人围着传统柴窑，看那窑火熊熊，仿佛千年的时光都在火光中流转。文创店里的瓷器，或古朴，或时尚，总有人寻得心头所爱。三宝国际陶艺村里，日本匠人研究南宋影青，法国艺术家尝试青花抽象画。每逢周末，陶溪川文创街区的夜市便亮起暖黄的灯，大学生们摆卖手作茶器，釉里红马克杯与青花手机壳相映成趣。

　　文旅融合的妙处，在古窑民俗博览区体现得最是生动。游客可亲手在转盘上拉坯，体验"泥巴如何背叛双手"的窘迫；在非遗传承人指导下，用毛笔在素胚上描一朵歪斜的莲花；更可入住由旧窑厂改造的民宿，枕着瓷片镶嵌的墙壁入眠。数据显示，2023年景德镇接待游客逾五千万，其中三成专为制瓷体验而来。

暮色中的昌江水，依旧泛着瓷色的波光。岸边的陶阳里老街，明清民居的马头墙上爬着凌霄花，窗棂里透出拉坯机的嗡鸣。老匠人用古法烧制的薄胎瓷盏，与年轻人3D打印的陶瓷首饰，竟在同一个橱窗里和睦相处。这倒应了那句老话："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千年的窑火未曾熄灭，只是换了种燃烧的方式。

瓷器最是耐得光阴。一件宋代的影青碗，历经千年，釉色依然清亮；一个民国的粉彩瓶，传了几代人，画意愈发动人。瓷器不言语，却将历史都化作了身上的纹样。人这一生，能如瓷器般经过千度高温而不改其志，便是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