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寺的菩提树

诗和远方

　　四月芳菲，细雨绵绵。

从曲江马坝出发，别过十三万年前马坝人居住的马鞍山，汽车向着朝圣之地——南华禅寺疾驰，约半个小时车程，我们便到了曹溪。

五十二年前，我常在这条曹溪至韶关的公路上往返，到风采楼旧街吃一碟有肉的炒面，这在物质贫乏的当时是一种奢侈，我们几个饿坏了的同窗舍友常常假日到韶关打牙祭，是一件很快意的事儿。马坝是咽喉，韶关南来北往的通道，彼时，破落不堪，坑坑洼洼，年久失修的沥青县道，从韶关到曹溪须要走近两个钟头。如今，笔直通畅的六车道高速，一个小时就可抵达，方便得很。

我曾在南华寺毗邻的山坳里待过近四年，峰峦奇秀，暮鼓晨钟，有幸与曹溪相邻，也可说是与禅有缘，托六祖惠能的福。

快到了，车慢了下来，“南华禅寺”的牌坊肉眼可见，我的心跳莫名加速，有点儿“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如久别还乡。

五十年，半个世纪，大去之前，回一趟曹溪，是我的夙愿。

置身于滚滚红尘，饱经颠沛，一事无成，没有什么时候，能有今天这样的感悟《坛经》，理解惠能大师，当然未到读懂的地步，用禅语说还未入门，自然也有些许的顿悟。

我想念我的故地，想念那棵“菩提本无树”的菩提树。

我不知道，曹溪为何称“曹溪”？有人说是曹操后人逃亡至此故名，存疑。但它是南禅宗的别号，无可厚非，即便与惠能争夺六祖衣钵的神秀，后来到湖北当阳玉泉寺弘扬佛法，创立北禅宗，在北方盛行，大有建树，受到武则天的赏识，封为国师，史称“南能北秀”的（顿悟与渐修）。但曹溪被看作“禅宗祖庭”，曹溪水喻佛法，是历代公认的，柳宗元《曹溪大鉴师碑》有：“凡言禅，皆本曹溪”，是共识。

　　汽车在一个诺大的停车场停了下来，我们下车往右走去，是一个大广场，大塊方砖铺就，宽阔气派，约莫一个足球大小，广场边立旗杆，大概是举行仪式之用，越往前行，佛气越浓，越有顿悟之感。五十多年前可不是这样，隔着曲江河，通往沙溪大宝山矿的公路边，一条小径对着曹溪山门，荒草萋萋，古木苍苍，庙宇颓唐，几声鸦鸣，残阳斜照下，景况颇显凄清。

如今全变了。

还是清明时节，朝圣的人很多，熙来攘往，络绎不绝，他们手持鲜花供品，径直向寺门走去。沿途是叫卖鲜花果品、烛香之类的摊档，忙着向游人推销，这景况，我以前在南华诞这样的日子见过，农历二月初八（惠能大师的诞生日）、农历八月初三（惠能大师的圆寂日），这两天是六祖诞，也叫南华诞，当地纪念六祖惠能的庙会，已流传了千年。是日，参会者众，公路两旁挤满了卖水果、卖土特产的小贩，我还记得在当地很有名气、鲜爽欲滴、甜酸适中的三华李，个大肉厚，真是好吃。如今参禅的人多，朝拜的人多，仿佛天天南华诞，成了墟场，商业味儿浓了点，不能不说对“本来无一物”的惠能是个讽刺。

　　随着川流不息的人流，我们鱼贯而入，我的目光停留在眼前出现的山门、殿堂、亭阁、过道、堂舍……甚至擦身而过的僧人，努力寻觅过往的记忆，可惜一无所获，唉，即便昔日的小沙弥，如今也巳古稀。

不用说，宋太祖赐额的“敕赐南华禅寺”、清康熙御题的曹溪匾是重新装潢过了的，就是穿过山门，放生池中的五香亭，也有大变化，亭子贴光滑瓷片、琉璃瓦，可容纳二、三十人的纳凉，过去是几人见仄的小亭，水泥石米，粗糙得很，和着漂萍绿水的放生池。如今两边的池，大得如农家鱼塘，游着几尾锦鲤，水可见底。

还是昔日的好，曲径通幽，小池亭廊，苔藓斑斑，厚重的历史沧桑感，我感叹道。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劫后余生的南华寺，只有几个僧人打理，大多还俗，生儿育女，有的还栖息僧舍，僧俗同处，不伦不类，走廊舍间贴着大字报和一些口号，各取所需。

如今，粉饰一新的僧舍、香烟飘渺的佛堂、游人挤拥的六祖殿、古色古香的藏经阁、供奉六祖真身的灵照塔，连过道也都摆满了盆花。

南华禅寺修葺一新，返本还原，这对于禅宗祖庭，是一件大好事，听说寺内还有佛学院，为有禅心的僧俗两众，提供禅修平台，确是禅众的福音。

　　藏经阁侧边的菩提树，是我心仪的地方，这棵250多岁的圣树，饱经沧桑，历久弥坚，象征着智慧与希望，是惠能悟道入门的象征，它遒劲挺拔，树杆早已越过藏经阁，直刺苍穹。五十年前，我在这儿听南华寺主持诵惠能的那首千年奇偈和神秀的偈诵，讲述它后来发生的传奇故事。

一日，五祖弘忍让众弟子作偈诵，测其对佛法的悟性，以传授衣钵，封为六祖。大弟子神秀作一偈诵，题在南廊间的墙壁上：

“身似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勿使染尘埃。”

众僧皆曰：好。弘忍看了，直言：还未入门。

时在柴房舂米的惠能，听说五祖弘忍传授衣钵一事，看了神秀的偈诵，认为他未入门，欲写一偈，但苦于没文化，不会写字，刚好有一张姓官员路过，他请这位官员帮忙题在墙上。张姓官员见他的模样，目不识丁的伙夫，便说你也要作偈诵，真是稀奇！

惠能说：“欲学无上菩提，不得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无意智”。（《六祖坛经》）

张姓官员见他出口不凡，知是善根利器，便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一首千古奇偈出现了：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有尘埃？”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空如也。《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阐述了物象（色）与本性的一体两面关系，旨在破除物质与虚无的执着，体现在慧能的偈子里，千古流传。

五祖弘忍看到了惠能的偈诵，知道他已彻底顿悟了，便暗示他三更时分到他室内传授衣钵，并亲自送他下山到九江渡口，还摇橹送至对岸才分手，嘱他往南逃遁，走晚了会有人追来加害于他。

临别，他们有以下的对话：

惠云：“迷时师度，悟了自度；度名虽一，用处不同。惠能生在边方，语音不正，蒙师传法，今已得悟，只合自性自度”。

祖云：“如是！如是！以后佛法，由汝大行。汝去三年，吾方逝世。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速说，佛法难起”。（见《六祖坛经》）

惠能辞别五祖，继续向南前行。

　　这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事件，正是弘忍大师的慧眼识珠，把五祖衣钵传给了奇人惠能，开创了禅宗六祖在南中国的地位，加上后来在湖北当阳玉泉寺弘法的神秀创立北禅宗，彻底完成了印度佛学的中国化。惠能的“顿悟”，神秀的“渐修”，一个适于芸芸众生，一个适于士大夫阶层，形成中国的禅宗佛教，得归功于五祖弘忍这个伯乐。

“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是禅宗教法，又称祖师禅，直接由师父传给弟子，代代相传，心心相印，见性成佛，始自佛陀拈花微笑，传大迦叶尊者至28祖菩提达摩。菩提达摩于六朝齐、梁期间来东土，在洛阳弘扬禅法，是为禅宗初祖，达摩传慧可是二祖，慧可传僧璨为三祖，四祖由僧璨传给道信，道信传给弘忍是五祖，到弘忍传给惠能六祖，中国禅法大兴，故禅宗的衣钵相传止，不再以衣钵为印信，以心相印代之，后来又衍生禅门五宗，禅宗佛法开枝散叶。

美国作家、佛学家、汉学家比尔•波特沿着禅在中国的发祥地，长途跋涉，实地考察，写出《禅的行囊》一书，其中有菩提达摩初祖面壁九年的嵩山少林寺五乳峰石洞、立雪断臂求师的慧可二祖的安徽岳西司空山无相寺、三祖僧璨的安徽天柱山山谷寺、四祖道信的湖北黄梅双峰山幽居寺、五祖弘忍的湖北黄梅东禅寺、六祖惠能的广东韶关南华寺。这些高僧及其禅修道场建立了中国禅的历史地位，此书读来如亲临其境，许多禅修者的坚韧不拔，追求信仰，遵循品德与良知，净化恩慈的精神令人动容，不少还是高等院校的高材生，不乏清北。他们认为，禅是佛心，学佛的人迟早都会走向禅修这条路来。

　　自唐宋始，禅实现了佛教的中国化，乃至波及到海外，孔子、老子和惠能，被西方学者尊为“东方三圣人”，可见影响之深远。

我们行至寺庙的最深处——九龙泉，这是一处幽地，过去极少人到，我五十年前见它，还是深山老林中的一泓清泉，流水潺潺，古树森森，如今大变，沿道牌坊耸立，凉亭旁置，泉眼出口砌成琉璃小池，汲水的游人排成长龙，人山人海。

泉眼上方题“卓锡泉”，据《曹溪通志》记载：六祖初到曹溪时，因浣洗袈裟而苦于无水，便用手中的锡杖卓地，一汪清泉应声涌出，这眼泉水因此而得名卓锡泉。不过，民间传说此泉内有九龙吐水，故当地人习惯称之为九龙泉。

据《曹溪通志》，苏东坡曾三进南华寺拜谒，写下《卓锡泉铭》并序，其序曰：“六祖初往曹溪，卓锡泉涌，清凉滑甘，赡足大众，逮今数百年矣。或时小竭，则众汲于山下。今长老辩公住山四岁，泉目诵溢，闻之嗟异，今作铭曰：……”

听说九龙泉水能净化身心，洗去烦恼和忧愁，获得内心的净化与平静。我们汲之，洗手洗面，清凉至极，并汲与同团的日本游客洗用，皆大欢喜。

该打道返韶了，行至山门前广场，我忽然想起曹溪的所在，便问导游：“曹溪今在何处？”

四十来岁的女导游，指了指几道拱桥跨过的小溪，用纯厚的女中音说：“这就是曹溪了”。

我默然，若有所思。

溪水悠悠，缓缓的流向远方，就像这千年传承的禅宗文化，万古千秋。

2025.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