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往事（一）

王欢庆

夏夜的蝉鸣声透过老旧的窗棂钻进屋内，搅得人总是心神不宁。

父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望着被月光染成银灰色的天花板，毕业证书还压在枕头下，关于未来的迷茫像藤蔓般，在心里疯狂生长，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翻了个身，膝盖不小心磕到床沿。自从白天从西山口回来，他就一直心事重重，掌心残留着宣传单的触感，仿佛还带着现场沸腾的温度。那粗糙的纸张上，"建设祖国粮仓"的油墨字印得极深……。

白天的场景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西山口电影院门前挤满的热血青年，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应团中央号召，开垦北大荒，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广播里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那些戴着大红花的青年们，眼神里满是憧憬与坚定，他们即将奔赴北大荒，去开垦那片黑土地，做新时代的开拓者。

他起身从书柜里找出那本毕业时同学们相互留言的日记本，，在里面写上“其实这才是我们新一代最终的梦，为了心中的梦我要去太阳升起的地方。”

作为家中的长子，父亲知道还有三个在上学的弟弟妹妹。爷爷虽有不菲的工资，可养活一大家子终究还是有些入不敷出。

他又何尝不知道，凭借父亲在开滦医院的地位，自己完全能够子承父业。医院的白大褂、稳定的粮票，还有街坊邻里艳羡的目光，这些安稳触手可及。但宣传单上"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西山口电影院门前那激情澎湃的场面又像磁石般吸引着他。

若留在唐山，安稳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可如果踏上北大荒那片黑土地，或许能真正按自己的心愿活一回。

月光悄悄爬上他的脚踝，父亲扶摸着从枕头下拿出来的毕业证书。纸页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软，他想起毕业典礼那天，老师布满粉笔灰的手紧紧握着他："你可是咱们班最优秀的学生，到哪里都要发光发热……"

窗外的萤火虫正绕着窗棂飞舞，忽明忽暗的光点，恰似西山口人群中不断挥动的手臂。父亲坐起身，膝盖又一次撞到床架，这次他没有揉，只是望着月光里的萤火虫。它们明明那么小，却固执地朝着月亮飞去，仿佛在追逐某个遥远而炽热的梦。

这一刻，他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他要报名，要成为北大荒的开拓者，要用自己的双手，在那片黑土地上书写属于自己的青春篇章。

夏夜的风依旧轻柔，却仿佛带着北大荒的呼唤，吹进了他的心里，也吹走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他躺回床上，嘴角挂着微笑，满怀期待地等待着明天的到来，等待着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西山口电影院门前依旧是昨日喧嚣的场面，红绸子在鼓槌上翻飞，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广播喇叭里激昂声和人群的欢呼搅成一片，"甘做光荣的垦荒人。"

父亲在人潮里挤了半天才靠近报名桌，仰头盯着墙上"向荒原进军"的宣传画——画里戴着草帽的青年挥舞锄头，身后是望不到边的金色麦浪。

负责登记的张干事递来表格时，他纤细的手指握住钢笔，笔尖触到表格填上"王彩连，性别男，17岁。"

暮色渐浓时，西山口电影院的灯光将"北大荒"三个字照得通红。恍惚间，他仿佛站在真正的金色麦浪里，捧着新磨的面粉寄给家乡——就像宣传画上画的那样。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将和无数个“王彩连”一起，在那片黑土地上，书写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