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近黄昏

小桐

孩子中午放学回家，弹完钢琴后，便从《叶嘉莹给孩子的古诗词》里挑一首诗来读。她最后挑了李商隐的《登乐游原》。问她，你想自己一个人读，还是妈妈陪着你读？她说，想妈妈陪着我读。于是我们母女一起来读李商隐的这首短诗。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妈妈，‘向晚’是什么意思？”就是“傍晚”的意思呀！ 回答女儿的话音刚落，心里忽然响起一个很清晰的声音：李商隐为什么不直接用“傍晚”呢？为什么一定要用“向晚”呢？ 我想起“向阳”一词。都说，“向阳生长”，向着阳光，获得的是一股积极向上的能量。而“向晚”呢？向着傍晚，终入黑夜——总让人有种“穷途末路”之感！ 所以，“向晚”一出，诗人那种消极颓靡的情绪都出来了，而“傍晚”，带不出这样的情绪！ 李商隐生于晚唐，“向晚”，又何尝不是大唐盛世从繁华最终走向衰败的写照呢？而生于晚唐的诗人的心境，又怎能不被笼罩在这样盛世没落的悲凉氛围里呢？ 问孩子，心情不好，你想出去玩，还是想呆在家里？“当然是出去玩啦！” 是呀，千年前的古人也和你一样，“意不适”，不开心了，于是“驱车登古原”！ “妈妈，‘古原’是什么意思？”就是题目中的“乐游原”呀。 乐游原，在长安城南，是唐代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地。汉宣帝立乐游庙，又名乐游苑。登上它可俯望整个长安城。 忽然发现“古原”之“古”字，大有味道！想起日本诗人松尾芭蕉，写过一个很有名的俳句：“青蛙跳入古池中，扑通一声。” “古池”、“古原”，一“古”字，便赋予了这些意象一种荒古沧桑的质感。“古原”，意味着这个地方曾经繁华过。 “古原”，作为千年历史遗迹的身份，又承载着秦汉至唐的岁月沉淀。所以，“古原”一“古”字，又赋予了此诗一种开阔的时空感！ 大唐毕竟是大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到了晚唐，那个气象还是有的。 登上这样古老的乐游原，诗人看到了什么景呢？“夕阳无限好！” 孩子又问，“无限好”是什么好？我边做着手势边试图努力解释，“就是好到没有底，没有尽头……”忽然，在解释过程中，不由得深切感受到了诗人的悲哀。 “无限好”，是客观事实吗？不是的，它是诗人的主观感受，他感受到这个夕阳呀，怎么那么好呀，好到不可计量……但好到如此无法形容的，却是“夕阳”！“无限”好的，却是“有限”到即将消失的夕阳！ 这让我想起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 “白”的甲骨文，上半部分像是太阳，而下半部分象征大地，整个字形就象征太阳在天际线刚刚升起，太阳光光芒闪耀的景象，所以“白”有耀眼、明亮、光明的意思。“白日”，就是耀眼光明的太阳啊，“依山尽”！ “依山尽”，为什么不是“靠山尽”？“依山”，有种依依不舍之感！那么耀眼灿烂的太阳，沿着山，那么依依不舍地往下落——终是“尽”了！ 为什么不是“依山落”，而是“依山尽”？“尽”，是走到“尽头”，是“终尽”了！是彻底的消失与结束了！但“落”，还会有升起来的时候，还留着一点“希望”的尾巴！但“尽”，是彻底的“生命悲剧”了！ 所以，我们人类对“白日”这样伟大辉煌的生命曾经有多惊叹，“依山尽”时，就有多伤感！ 李商隐又何尝不是这样？“无限好”的白日，终是“向晚”了！ “夕阳无限好”的繁华，“只是近黄昏”的终将幻灭——这是大唐，不，是所有朝代的命运写照，也是我们生命的写照…… 活着“无限好”，但终将渐渐“向晚”，最终成“古”…… “近黄昏”，一“近”字，可以感受到诗人怎样的眷恋，怎样的不舍，又是怎样的惆怅呀！ 想想，人生最折磨的不是“已黄昏”，而是“近黄昏”——总之都“已”了，成为了事实，没有挣扎，只有接受。而“近黄昏”呢？身还在白日的余辉里，心仍在鲜活地跳动着，而眼却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走向那无边的黑暗里，不可阻挡地，不可挽回地……这个时刻，或许是人生里最“心惊魄动”的生命时刻了！而这个生命时刻，或许正是诗歌诞生的黄金时刻。 “远黄昏”，或“已黄昏”，心不惊，魄不动，或许难有诗。 “向晚”、“古原”、“无限好”、“近黄昏”——李商隐，一边盛叹繁华，一边惆怅悲哀于终将幻灭！ 《红楼梦》写的也是“繁华”与“幻灭”的主题，但曹雪芹对“幻灭”有更多深刻的反省与了悟！这种了悟，通过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而体现出来！ 而李商隐，还没有达到曹雪芹这样超脱的境界，他对人世的繁华，还有很多的眷恋与不舍。 他在《锦瑟》里写着：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迷蝴蝶”，迷恋于蝴蝶梦中，也迷失于蝴蝶梦中呀。 但也正因为这种眷恋，才内推着他写出感受如此深沉的诗篇！ 回到《乐游原》，再看全诗，发现，“古原”与“夕阳”的意象构成时空闭环：前者纵向贯穿历史，后者横向延展空间，共同编织出笼罩全诗的苍茫诗境。这种用字功力，不得不让人赞叹！ 今日，原本是陪孩子读诗，想不到，原来也是孩子陪我读书——互相陪伴，一起感受，一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