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破帽遮颜——鲁迅和他的朋友圈》

加木

<p class="ql-block">跋《破帽遮颜--鲁迅和他的朋友圈》</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现如今,走进书店,惶惶然的时候居多。一来最主要、最耀眼、最当道的“堆头”,一定属于“人民出版社”。二来多数“新书”,多为“浓妆艳抹”的大部头,五颜六色、改头换面、装帧豪华、纸质精良、定价高昂是共有的特征。至于内容,图片多而文字少,吹捧多而干货少,或者字大行稀,且脱不去“天下文章一大抄”的恶谥。翻看样书时,总觉得隔膜,并为那些绝好的纸张和油墨叫屈。那感觉有点像在餐馆点了一盘“青椒炒肉”,但用上好的青花瓷盘端上桌时,却成了用地沟油烩出来的“肉沫青椒”。</p><p class="ql-block">全民“抖音”的时代,“文章不写一句空”已成为遥远的传说。快节奏的当下,文字最不受待见。而具备思想深度的文字,正是快节奏生活的“天敌”。汪芳女士不必说,连文章大家莫言,都几乎被批成了过街老鼠。不由竟联想起从前失意人说的“人生须有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沦落从来不遇佳人”。于今对照观之,副副断肠。在微信公众号写一篇原创文章,读者能成百上千,就是美事。看官有点赞、打赏,更是意外之喜。仿佛在一大群莺莺燕燕之中,素面朝天还被恩客加以青眼,那感激莫可名状。</p><p class="ql-block">这一届读书人的惶惶然,是感觉“生错了时代”。到处有书但又觉得无书可读,只好重温经典。一遍又一遍地读,即便如嚼久了的甘蔗,但总希望从这甘蔗渣中品出一丝甜味。于是安慰自己,与文字打交道,或看或写,总好过刷微信,玩手机。</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值得重读的“国产”经典,自然首选周氏兄弟。他们写的,别人写他们的,其内容可以相互印证并参照阅读。------这样读书,虽然费时费力,但比较有“获得感”。</p><p class="ql-block">引来一叹的,是写他们的作者,绝大多数也作了古人。读这些文字,会不时发几许“思古之幽情”,手痒时,再随手记录下一些读过的痕迹。------这也算是“疫中”的工作。这零碎的工作,也就成为这一系列小文章的由来。</p><p class="ql-block">自2021年的四月初,以“钱玄同”为开笔的第一篇,到本月底写完“周启明”,一共选取了四十二位。再一本正经地补写“序言”和“跋”,算起来,大约半年时间,全书约十一万字。恰好一本小书的分量。------周氏兄弟的文集,单本超过十万字的,极少。另有一篇附录,系读完王家平先生大著《鲁迅域外百年传播史(1909~2008)》之后的小感想,因为材料不常见,故附在末尾,省识者翻检之劳。</p><p class="ql-block">鲁迅的密切交往过的人物,何止四十二人。比如:曾经兴致勃勃地要搜求鲁迅与沈雁冰交往的资料,但二人之间那点事,似乎已被陈子善、姜德明们写明白,只好作罢。又如:张协如、邵文镕,都是大先生的老同学,友谊也持续了终生,该会有点资料吧?但搜求的结果,比大先生自己在日记中所记,并不见得丰富,也并不见得更“靠谱”,因而也只好放弃。再如:曾经与鲁迅交厚的钱稻孙,何以会被鲁迅“拉黑”?倘按照研究者们所说,是“道不同不与为谋”,似乎鲁迅早在1929年就预知老朋友钱稻孙将要堕落做汉奸一样。------这自然不能令我信服,但限于已知的资料,想要弄清真相,只好俟诸将来了。</p><p class="ql-block">其他因为工作关系而来往频密,有意不收入这个“朋友圈”的,还有李小峰、陶亢德、王志之、黄源、黎烈文等等。至于海外的友人,尤其交往颇多的日本友人如内山完造、山本初枝等等,囿于笔者的寡陋,未敢涉及。</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对这些被收入“朋友圈”的人物,描摹他们的大致原则,是求“管中窥豹”。对他们和鲁迅之间的“那点事”,最好是能有前人未曾提及的认知。------这当然不容易。</p><p class="ql-block">但新发现也真有,比如浮海下半辈子的台静农,赴印度“取经”的徐梵澄。这两位,在学术上的成就,其实大大超过了鲁迅生前对他们的期许。或者说,鲁迅生前,他俩绝非大先生帐下颜回曾参一流的人物。但偏偏是后半生远离大陆的他们,做出了非凡的成绩,以别样的方式,继承了鲁迅的衣钵。说句套话,他俩用毕生绝学,向恩师做了最隆重的献礼和最实惠的致敬,而不是写什么回忆文章。</p><p class="ql-block">这足以令人思索:被时代裹挟的文化人,虽不甘平庸而只好平庸,虽不愿苟且而只能苟活。欲特行独立玩“独唱”者,唱得太好会“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唱得太不好又会被同侪嫌弃和踩踏。要想在创作上、文化上有所建树,何其难哉!唯有加入“合唱团”,一切行动听指挥,人云亦云,按谱出声,才最为保险。</p><p class="ql-block">“出圈”的胡风,“自由散漫”的聂绀弩,其悲惨的际遇,成了背景板。但悲惨的又何止他们两位!而“亦步亦趋”的许广平,“忠而获咎”的冯雪峰,“循规蹈矩”的李霁野,“喊号子”的“监工”如周扬夏衍,活得也并不轻松。------时代的“一粒灰”,飘过来的时候,大约来不及分辨人群的“左中右”,于是,都成了“一座山”。</p><p class="ql-block">那个时代,正是连“老和尚转世”的周启明,不顾衰病,都要搓热老脸,凑上前去,“丑表功”的时代。</p><p class="ql-block">2021年9月24日</p><p class="ql-block">发布于 2024-01-18 09:07・</p> <p class="ql-block">《破帽遮颜---鲁迅和他的朋友圈》自序(02)</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鲁迅的战友和学生,数量不少。笔者试将鲁迅的“笔墨生涯”,大体划分为三个阶段:</p><p class="ql-block">第一阶段,前《新青年》时期,时间大致在1907~1918。这一时期也是鲁迅的“蛰伏期”。这一时期的战友,最重要的是“同志加兄弟”的周作人。如果以留学期间起意筹办并未诞生的杂志《新生》算,许寿裳也算一个。鲁迅在这个阶段最重要的成就,是并非刻意为之的传统学术研究。其重要成果如《会稽郡故书杂集》《嵇康集》、汉画像收集、旧小说研究等等。另外一项具“开山之功”的工作,是兄弟俩精诚合作,用典雅的古汉语文字翻译并出版了《域外小说集》,可惜最终仅仅卖出二十套,算是“赔本买卖”。</p><p class="ql-block">第二阶段,《新青年》时期,时间大致在1918~1926。《新青年》的黄金年代,当然是“五四”运动前后。史料表明,鲁迅绝非新文化运动的所谓“主将”,对“五四”运动的发生以及开展,也并未如后来教科书宣扬的那般上心。但周豫才成为“鲁迅”,主要凭藉了《新青年》这块阵地,却是事实。故而这七八年间,统以“《新青年》时期”视之。这一时期,是鲁迅文学创作(不是“文字写作”)的“高峰期”,也是鲁迅的“成熟期”。</p><p class="ql-block">《新青年》核心团体的完全散掉,或远遁或退隐或高升,远在一九二六年这个时间点之前,大约是在《呐喊》出版前后。《呐喊》的出版,成就了鲁迅在新文学史上的“奠基人”地位,说鲁迅“名利双收”也不为过。在这个二十年代的前期,也是鲁迅“圈粉”的黄金时期。朋辈如钱玄同、胡适之、李守常、陈独秀、刘半农,加上弟弟周作人,都曾经一同在《新青年》的阵地里战斗过。交好的郁达夫和林语堂,文学研究会的沈雁冰、郑振铎、叶圣陶,不事文学的老友如许寿裳、马幼渔、沈兼士、许季上、宋子佩、齐寿山,前辈如蔡元培,乡贤如汤尔和,则都是他白话小说的崇拜者和“文学革命”的坚定支持者。学生辈如李秉中、许广平、高长虹、荆有麟、孙伏园兄弟、许钦文兄妹、魏建功、“未名四杰”等等,则成了他最忠实的拥趸。</p><p class="ql-block">第三阶段,“左翼”时期,时间大致在1927~1936。这是鲁迅“开宗立派”的时期,也是鲁迅的“战斗期”------但在延安看来,这也是组织对他的“统战期”。这个时期交了不少新朋友,自然也是青年朋友居多。最大者如瞿秋白、沈雁冰;逊一等的如柔石、冯雪峰、张光人(胡风)、萧红、曹靖华;再逊一等如聂绀弩、徐懋庸、萧军、郑振铎、唐弢、萧三、丁玲、白莽等等。外加“化敌为友”的成仿吾、冯乃超、李初梨;非左翼的徐梵澄、杨霁云、蒋径三、巴金、徐訏;以及做人做事写文章都未入大先生法眼的“四条汉子”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之流。其他如内山完造和他的日籍朋友,如青年木刻家群体,编辑家、出版家如黎烈文、曹聚仁、李小峰、黄源、孟十还、陶亢德等等。------参照许广平的记忆,是鲁迅本来并不富裕的时光,被这些人以及他们所带去的事务,肢解、耗费、耽误了。</p><p class="ql-block">总括起来,终鲁迅一生,交往的“显宦”或“名流”不多,如蔡元培、宋庆龄、朱家骅等,客气多过心仪。如胡适、傅斯年、罗家伦等“学而优则仕”者,尽管他们本身未必势利到“一阔脸就变”,但在鲁迅一边,刻意疏离的居多。其毕生的老友,不过陈仪、许寿裳、宋紫佩、张协和、邵文镕寥寥数人而已。“同学少年”时期的交往,最久远也最靠得住。</p><p class="ql-block">被老先生嫌弃并鄙夷到死的,如陈源、顾颉刚、梁实秋、李仲揆、钱杏村、张资平、施蛰存、邵洵美、吴宓等,后来都为他们向鲁迅施放过的“暗箭”而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事实证明,属于被鲁迅“误伤”的,或者只是因鲁迅“并非恶意的玩笑”而受到冲击的,也不在少数。那时的报纸刊物发行人、主编,与现今热搜话题的“楼主”,本质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找一个由头引发论争,可以迅速提升话题的热度并增加刊物的销量。------大先生乐意以“绍兴师爷”的笔法、“睚眦必报”的表象、“义愤填膺”的激烈参与其中,一则容易找到素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解解“手痒”;二则可以换取不菲的稿费,并且时常与“论敌”们在报馆老板做东的宴席上谈笑风生,何乐不为;三则藉此“惩恶扬善”而赢取看客们的喝彩,展现文化战线上“反围剿”的实绩,牢固树立并维护宗师形象。</p><p class="ql-block">鲁迅杂文中呈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实,那些论争的机锋和文字,那些至今依然能焕发新的生命活力的时评,那些魑魅魍魉,都是那个时代的写真。他的“热心冷眼观尘世,针砭时弊刺沉疴”的十余本杂文集,其实就是那个年代的“野史”。------上世纪八十年代,甚至被鲁迅研究学界誉为是“中国社会的百科全书”。这样摇曳生辉而又多彩多姿的“百科全书”,比起国共双方下大力官修的“国史”,尤其是“文学史”,精彩多矣!传神多矣!</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南社”名诗人林庚白,在上海曾经慕名求见鲁迅。鲁迅对有“诗怪”之称的他,兴趣不大,于是避而不见。自恃才高的林庚白,吃了“闭门羹”,心下很是不爽,被拒绝后发表了一首《七律》“寻衅滋事”:</p><p class="ql-block">鲁迅文章久自雄,痴聋如许殆成翁?</p><p class="ql-block">婢知通谒先求刺,客待应声俨候虫。</p><p class="ql-block">毕竟犹存官长气,寻常只道幕僚风。</p><p class="ql-block">景云里畔飘檐滴,一笑先生技未穷!</p><p class="ql-block">很喜欢林庚白这首诗中颈联的文字。虽然对大先生少了恭敬,但颇有一点“打上门来”骂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架势。鲁迅未予理会,不知是不屑,还是没有精力。或者说因不符“砭锢弊常取类型”的“作战原则”而未回应。------但转念一想,类似挑衅,鲁迅若一一理会,再一一迎战,怕也忙不过来。</p><p class="ql-block">这个小例子也说明,“好斗”,绝非大先生的本意。读鲁迅的晚年日记,他其实对自己靠写“杂感”过日子,颇多不满,但严峻的现实,又令他无可如何。他想要“赶快做”的,是写完《中国文学史》;是借用西洋的文法句法,使汉语言文字的表达丰富化;他甚至提倡并鼓吹汉语言文字的“拼音化”;他迫切希望印行以数十年之功收集起来的汉魏碑帖、画像石拓本、日本浮世绘和国外版画,以提升国民的美学水准;他殷殷希望外语好手将世界各国的优秀文艺作品尽快翻译到中国来。------唤醒民众并启蒙教化,以“拿来主义”的精神去芜存菁,是他从事文艺工作的“初心”。</p><p class="ql-block">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杂感”和“短评”当做“创作”,他极不情愿被贴上“左”的标签去“犁地”“拉磨”或者登高“喊一嗓子”。他对于“四条汉子”之流的厌恶,远在敌人之上。------由此推知,作家或文艺家队伍如果被“左公”长期领导、监控、奴役,以鲁迅之明,根本没法适应。猜想他一定会掀翻桌子,拂袖而去。如果不能逃开,他宁愿选择去蹲监狱。</p><p class="ql-block">鲁迅预感,革命成功之后,自己将极有可能“穿红背心扫马路”。------从这个意义上讲,鲁迅逝世在1936年,未尝不是选择了最恰当的时机。他无法预料到自己身后,会被戴上“纸糊的假冠”,并被抬到“半天云里”,接受一轮又一轮的朝拜。他更无法预料的,是被“追授”了若干“谥号”:</p><p class="ql-block">鲁迅,就是这个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p><p class="ql-block">“九个‘最’”,很有几分滑稽;“三个‘家’”中的“革命家”一项,也颇见勉强。如果一定要给他一顶“革命家”的桂冠,前边应该加上定语:“文化”。他曾故作偏激地主张“不读中国书”,他在古籍的字里行间看见满本的“吃人”,他提倡要“消灭方块字”,他辛辣地嘲讽“二十四孝”,他不客气地以中医为“有意无意的骗子”,他从不以国粹京剧为然,他还公然讨厌剧场里的梅兰芳,他甚至不以“茴字有四种写法”为学问,他精心锻造了“阿Q”这个最具代表性的“被侮辱和被损害”者的形象,都充分印证了他对“传统文化”的革命决心。</p><p class="ql-block">缺少以“文化”做为“革命家”的修饰,大若鲁迅,也只好沦为“棍子”。略感庆幸的是,在那个荒唐而漫长的十年间,还有他的作品,与革命导师的著作,以及《金光大道》和“八个样板戏”同在。否则,汉语言的粗鄙和堕落,将万劫不复。</p><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在祭坛上躺了半个世纪的鲁迅,终于不耐烦了。他要走下神坛,他要像生前一样喜欢逗趣,并经常保持笑意。他的脸上,不能只有“横眉冷对”。要他重新接地气,最好的办法,是读他的《全集》,体会他的“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以及“怜子如何不丈夫”,但不要或者少看那些领饷银的专家们的注解和笺释,也不必去读他们的“研究成果”。</p><p class="ql-block">另外一个便捷的法子,便是看看他的“朋友圈”。在亲人们、朋友们、学生们的眼中,甚至于论敌们的眼中,大鲁迅才有还原的可能。读鲁迅,不论得出的结论是什么,最不能否认的,也是他毕生想要改变且毕生为之奋斗的:对国民性的改造,对腐朽专制制度的重构,对古老的中华文化的改良。用先生自己早年的话来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p><p class="ql-block">他厌恶“赵家的狗”,因为这些“狗”,可以时常肆无忌惮地“看我们几眼”。他不希望读书人成为孔乙己,他更不希望有志之士成为魏连殳、范爱农,他尤其不希望好青年成为横死的刘和珍、柔石。他不仅为遍地的阿Q、闰土、华老栓和祥林嫂,也为夏瑜们悲哀和愤怒。他幻想中华大地能多一些智慧而坚韧的墨子似的人物,多一些舍生取义且智勇兼备的“黑色的人”(小说《铸剑》中的义士)。他希望泱泱中华,能够创造一个全新的时代:既非“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更不是“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p><p class="ql-block">令我辈依然悲哀和愤怒的,是这样的“悲哀和愤怒”,还在延续之中,且丝毫没有衰减的迹象。“后人而复哀后人”,其无后乎!</p><p class="ql-block">诸多论者非议大先生只谈“破坏”“批评”而不知道如何“建设”,以为他不如胡适,明显“超纲”了:鲁迅终其一生,没到过西洋,大概率没见过选票。虽做官十余年,但只做到大约的副厅级,没玩过政治,更不是政治家。</p><p class="ql-block">发布于 2023-08-17 10:1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