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缪钺,字彦威,斋号冰茧庵,江苏溧阳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曾与加拿大华裔女学者、诗词大家叶嘉莹惺惺相惜,互为知音,相互切磋,合作而成名噪一时的《灵谿词说》。殊不知,缪钺文史双栖、古今贯通,在中国古典文学、古代文献、古代史等诸多领域颇有建树,是为数不多且卓然可观的文史大家,是令人高山仰止的民盟先贤。在他长达七十年的教学科研生涯中,就有八年与西迁贵州办学中的浙大结缘,有七年是在“自古称穷僻”的小城遵义度过的。<br>1938年10月,于连天炮火中携家南下的缪钺,应时在广西宜山办学的浙大文学院聘请,任国文系副教授。在宜山仅仅呆了一年,又在滚滚烽烟中的1939年年底,开始新的“逃难”。<br>是年岁除,“栖泊都匀”,友人招饮。缪钺于凄惶之中,抒发了“故乡万里已成尘,华屋十年来入梦”的感慨。<br>接着,又在“贵阳候车,七日不得”的百般无奈中,以一阕《鹧鸪天》遣怀。其下阕云:“重怅惘,转凄迷。而今事事负心期。算来只有寒灯烬,无语相看似旧时。”继而,苦中作乐,去游了一趟贵阳公园。“未敢辞凄寂,所嗟迷去住”,一任凛冽寒风肆掠,发出“怆恻《北征》诗,婆娑《枯树赋》”的感叹。<br>刚到遵义,立足未稳,缪钺又过重庆、赴宜宾,于1940年2月14日(正月初七),“舟发江安”,“奉母赴遵义”,总算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战乱苦旅。</h3> <h3>对刚落脚遵义办学的浙大,缪钺充满期待;对艰难长校浙大的竺可桢校长,缪钺仰慕已久。这份情感,历久弥新,一直保持了几十年。正如他晚年在给学生马国钧诗稿撰写的序言中所言:“夫大学者,本应以培育通才为旨归,使受教者能具有广阔之襟怀,宏通之识解,出而应世,则所见者远而成就者大。蔡元培之长北京大学,竺可桢之长浙江大学,均本斯义,故人才济济,称盛于一时。”<br>浙大校庆八十五周年的1982年,缪钺还写下五律四首,缅怀已离世八年的竺可桢校长。诗云:<br>朝野艰虞日,相从八载余,粤西多警讯,黔北暂安居。延水流平野,娄关耸太虚。山川清峻地,喜得诵诗书。<br>为国培元气,弦歌绛帐开。精勤研大业,艰苦育群才。求是标明训,先忧寄壮怀。遥思故乡好,湖畔万株梅。<br>学贯天人际,名存史册中。爱才尊士气,汲古继贤踪。星宿传精论,忧欢与众同。百年遗泽在,举世仰高风。<br>一自来西蜀,流光逾卅年。左丘惭病目,扬子罢谈玄。每忆滋兰日,长吟怀旧篇。何时乘鹤去,重聚圣湖边。</h3> <h3>任教于遵义浙大七年,幼承庭训、孜孜追求、博采诸家之长的缪钺,师法王国维、陈寅恪所倡导的以史说文、以文证史的“文史互证”方法,形成自己独特的教学风格,用于他所开设的“诗经”“诗选”“词选”“高级国文”“中国文学史”等课程中,深受学生欢迎和喜爱。若干年后,学生杨质彬在《浙大中文系在遵义》一文中,述及恩师缪钺的讲课,还恍若昨日,记忆犹新:“缪彦威老师为我们上诗词课时,讲解精炼透辟,文情交融,生动自然,极其引人入胜。不仅中文系的同学是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不少他系的同学也来选课或旁听,教室常为之满。”由于教学成果突出、效果上佳,到遵义不久,缪钺就晋升为教授。<br></h3> <h3>任教于遵义浙大七年,缪钺的治学重点是中国古典文学。“教学相长,时有所获”,也成就了缪钺学术研究的辉煌。他的著述启于先秦,迄于清代。各种文学形式,诸如诗经、骚体、辞赋、六朝五言、唐诗宋词皆有涉及;历代重要学人如屈原、陶潜、李商隐、辛弃疾、李清照、姜夔、汪中、王国维等,都有专文论述。单在被称作“1940年代中国思想一重镇”的《思想与时代》(月刊)上发表的,就有十四篇之多。其他著述散见于缪钺任编委的《浙江大学文学院集刊》等刊物。包括1948年经缪钺本人选取论著集为一书、名曰《诗词散论》交由开明书店刊印行市的十篇文章,全部写于遵义。发表于《思想与时代》的就有《论李义山诗》《论宋诗》《论词》《论辛稼轩词》《姜白石之文学批评及其作品》《汪容甫诞生二百年纪念》《王静安与叔本华》等七篇(其中五篇后来还被选入由复旦大学学者段怀清编著的《传统与现代性——<思想与时代>文选》一书)。加拿大华裔学者叶嘉莹就是从《诗词散论》开始认知、了解缪钺,从而共同谱写一段文坛佳话的。</h3> <h3>缪钺任教浙大,与国文系主任郭斌龢关系最为密切。在他的影响下,缪钺对二十世纪初叶大量传入中国的西方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郭斌龢推荐,他通读了《柏拉图语录》等若干西文著作,从比较文学的角度出发,撰写了力作《王静安与叔本华》,揭示出晚清耆宿王国维与西方哲人叔本华的关系,梳理了清末民初中西之间“体用”之争的思潮。此文于1943年9月收发于《思想与时代》第26期,引起较大的反响。<br>缪钺以竺可桢校长极力倡导的“只问是非,不计利害”的科学精神为依归,写下《评郭沫若<屈原研究>》一文。他根据无可辩驳的史实,运用科学缜密的论证,向当时如日中天的郭沫若公开叫板、平等商榷。他指出郭沫若1943年7月出版的《屈原研究》一书,将屈原之死归结为秦兵入郢之后的错误,认为“如此论述屈原,虽更见精彩,然不知稍违于实事矣”。其所论持之有据,条分缕析,凸显了缪钺扎实的研究功底和实事求是的治学风骨。当年12月1日出版的《思想与时代》刊登此文,距《屈原研究》出版不足五个月。<br>执教遵义浙大,缪钺有一个不小的“朋友圈”,郭斌龢、谭其骧、丰子恺、张荫麟、萧璋、钱宝琮、祝文白、黎子耀等,都是他的知交,多有诗词唱和。尤其是对缪钺有知遇之恩的系主任郭斌龢,俩人更是情同莫逆,过从甚密,相与甚欢。缪钺外甥女刘玉宛(缪钺之妹缪铄,1945年在遵义经郭斌龢作媒,与浙大史地系副教授刘之远结婚,刘玉宛是他们的女儿)曾在微信中对笔者说:“郭伯伯是我们家的世交,在浙大的时光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听母亲说:晚上吃过饭,有时他来我舅舅处,或舅舅去他那。他俩一起切磋外国文学、中国诗词。生活虽艰苦,但心情愉快。”一次,两人纵论史事、言及时局,缪钺当下吟诗,有“一绳维大树,愿勖郭林宗”之句,以汉代士子楷模郭泰(字林宗)作喻,对“卓节独从容”、“风高响劲松”的郭斌龢寄予厚望。<br>1941年9月7日,丰子恺二女儿丰林先于归之喜,婚礼在湘江河畔的遵义成都川菜馆举行。缪钺应邀出席,并在有七十四人签名的“永志光宠”册页上留下了墨宝。</h3> <h3>哪怕是短期来遵义浙大讲学的学者钱穆,缪钺也与之深相契合、深度交流,碰撞出学术的火花。1944年6月出版的第35期《思想与时代》就刊登了俩人合著的《学术通讯(论战国秦汉间新儒家)》一文。<br>最让人感动的还有这么一件事:听说缪钺行将离开遵义浙大、欲往天府之国的成都另谋他就,六十二岁的国文系教授祝文白(字廉先)专程从湄潭赶来话别。这让四十二岁的缪钺感慨万千,以“三绝句”“留呈”,中有“山城六载事如云,亮节高怀最敬君”、“珍重六桥三竺约,他年骑鹤倘重来”之句,忘年之交,谊重情深,溢于言表。<br>对于战乱之中先后殒命的几位浙大学者,缪钺“物伤其类,其鸣也悲”,分别用他满含深情的诗句、联语,表达了作为朋辈的特殊纪念。<br>先是1940年5月5日,立足刚稳的浙大,在时为总办事处的江公祠为因病赴香港治疗、却命丧异乡的青年数学家章用(字俊之)举行追悼会。缪钺以其生前好友身份在会上发言,并痛赋绝句三首,悼念这位年仅29岁的数学系教授。诗云:<br>长沙自古伤心地,章子于今绝世姿。恸哭日斜庚子后,风灯忍读北山诗。<br>宜山判裾恰经春,残月疏杨句尚新。哲思文心两超卓,盖棺岂独传畴人?<br>流涕高丘志可哀,蛾眉谣诼任疑猜。思君千里滇南道,为有奇情似雪莱。<br>追悼会毕,浙大同仁合影留念,缪钺在前排左边第五个位置落座。</h3> <h3>时隔两年之后的1942年10月24日,37岁的“天才史学家”张荫麟以肾病不治,英年早逝。浙大于11月29日在何家巷十六号教室为其举行追悼会。缪钺悲从中来,挥笔撰写挽联,哀悼这位相知六年的挚友。其联曰:<br>知君以远大自期,定论须留千载后;<br>抚棺于乱离之际,订交犹忆六年前。<br>又是两年以后的1944年10月18日,时年41岁的浙大心理学教授黄翼(字羽翼)罹患胃癌,逝世于老城杨柳街四号寓所。12月3日,在浙大为他于何家巷12号教室举行的追悼会上,展示了缪钺所写的挽联:<br>奇疾殒中年,未竟德琏著书志;<br>忍饥有旧义,可怜愍度过江来。<br>孰料才过一年有余,以“阐扬旧学,灌输新学,以开风气”为宗旨的“学衡派”创始人、浙大文学院院长梅光迪,本正值盛年,却因心脏病于1945年12月27日辞世于贵阳中央医院,享年55岁。次年元月27日上午,浙大在何家巷五号前的小广场,为其举行极备哀荣的追悼仪式。缪钺含泪又题挽联:<br>襟度似秦晋间人,从今朋旧燕谈,每忆清言哀逝者;<br>学术主中西相济,他日湖山都讲,谁持风气勉来兹。<br>七载蜗居,偏安一隅;战乱之苦,达观置之。在遵义执教的艰苦环境里,缪钺忙中偷闲,于“传道授业”之余,用“探赜索隐”之暇,写下大量诗词楹联作品,初略统计,不下六十件。这些作品,或友朋唱和,或缅怀故旧,或言志抒怀,不一而足。就连小城遵义的山川形胜、风光云影,他也经历足下,揽入诗中。<br>他曾远足郊外倚栏观荷,得诗两首,有“仙姬千叠翠云衣,仿佛汉滨遗佩处”、“雨声数点风约住,窈窕轻云起晚山”之句;他也曾去过桃溪古寺探梅,吟诗一首,有“何郎词笔春弥健,杜老乡思乱未裁”之句;行将离遵赴蓉,他还不忘“携友游湘山寺”。见庄严梵刹长期被军队占用,心生怨愫,仰天长啸,吐出“无僧古寺兵为主,小憩幽栏影自移”的无奈与叹息……<br>1946年5月以后,浙大渐次东归回杭。与郭斌龢一样,缪钺亦未随浙大同行,而是应聘于成都华西协和大学中文系,并兼职于四川大学历史系,这让他师承陈寅恪“文史互证”的治学方法更趋成熟,还有了更为宏阔的用武之地。1952 年院系调整,缪钺专任川大历史系教授;1958年起,他开始培养研究生;1981年,他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为首批博士研究生导师。<br>1952年,缪钺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79年,他当选民盟第四届中央委员会委员。1984年,他当选民盟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1987年,他当选为民盟中央参议委员会委员。<br>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起,缪钺长期担任成都市政协常委,六十年代初,他还兼任过一届成都市人大代表。<br>熟悉缪钺的人都知道,他的书斋号一直叫“冰茧庵”。冰茧者,意指冰蚕所结之茧,是为蚕茧美称。前人有“龙综缫冰茧”(宋.范成大)、“龙门独树冰茧弦”(明.刘基)、“光浮冰茧”(清.纳兰性德)的佳句。缪钺以冰茧自励,蛰伏经年,潜心向学,得以破茧成蝶,以博大精深的学养和脍炙人口的诗词联语,卓然而成学界泰斗饶宗颐眼中的“词坛尊宿,史国灵光”。与缪钺同一年加入民盟的著名历史学家周一良也在1995年缪钺辞世后撰下挽联:<br>文史回翔,绛帐春风三千弟子;<br>诗词并美,灵谿妙谛一代宗师。<br>如此赞誉,如此挽联,何尝不是缪钺一生“俊彦威仪,冰茧化蝶”的真实写照、形象譬喻?!怎能不勾起“于今鞭着先”的黔北民众对缪钺这位著作等身、享誉学林的文史大家深深的怀念?!<br><br>参考文献:<br>贵州省遵义地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浙江大学在遵义》,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br>缪钺著《诗词散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1月第一版<br>缪钺著《冰茧庵诗词稿》,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11月第一版<br>应向伟、郭汾阳编《名流浙大》,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第一版<br>何亚平、郭汾阳编《学术浙大》,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第一版<br>何方昱著《“科学时代的人文主义”——《思想与时代》月刊(1940——1948)研究》,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8月第1版<br> <br><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