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鸭子

黄素平（黄兰清）

重庆的夏晨，天刚泛起蟹壳青，燥热就已在空气中悄然蔓延。整座城市几乎还在朦胧的睡意中，但农贸市场早已苏醒，开始了一天的热闹喧嚣。

街道上，晨雾还未完全散尽，湿热的气息在空气中任意弥漫。虽说还不到早上7点，农贸市场的入口处，已有三三两两的人陆续走进。市场大门外，一辆辆装满新鲜蔬菜的三轮车、小推车接踵而至。

车轮在有些微湿的地面碾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在向人们昭示它们的忙碌与奉献。就这样，一幅市井生活的画卷缓缓铺开。

这个农贸市场是由原来的健身房改建而成，面积不大，但摊位摆放得整齐有序。摊主们早已各就各位，熟练地卸下货物，把一捆捆翠绿欲滴的蔬菜整齐地码放在摊位上。那些鲜嫩的绿色在晨光中满溢着无限生机。

有的摊主一边擦着汗，一边打理蔬菜，即便双手都忙着，也不忘和邻摊打个招呼，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却也透着对新一天生计的期待。

此时市场里的顾客还不多，大多是晨练归来的老人和赶早买菜的家庭主妇。他们稀稀拉拉地在摊位间穿梭，挑选着最新鲜的蔬菜和肉品，讨价还价声寥寥无几，只有静谧的忙碌氛围。

穿过一排排整齐的摊位，我来到生鲜摊位前。生鲜摊位位于市场较隐蔽的地方，在这里经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面前的一排竹笼里，装着各种活物：鸡、鸭、鸽子，还有乖巧温顺的小白兔。

女摊主，身材微胖，身着一件红色上衣，与市场踏得有些泛白的水泥地板相较就显得格外鲜艳，宛如墙角里一只红芙蓉在风中摇曳。

她戴着一幅金丝镜儿，镜片后的双眼透着疲惫，却也难掩对生计的渴望。头发被汗水浸湿的有些油腻，还有一小缕发丝俏皮地垂落在脸颊，微卷中略显凌乱。她不时抬手捋一下，又马上投入忙碌之中。

男摊主则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国字脸，声音洪亮得仿佛自带扩音器。他身材有些中年发福，肚子微微隆起，但臂膀上的肌肉线条依然清晰，那应是多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老板见我走来，便一边热情地招呼我，一边整理着摊位上的杂物，那洪亮的声音在市场角落也格外响亮。

因为来得早，我成了他们摊位的首位顾客。老板高兴地告诉我，我是他今天的第一个开张客人，会给我优惠。我让老板帮忙挑了一只鸭子，准备做中午的食材。老板老练又迅速地抓起一只鸭子，称完重量，便立刻操起大刀准备宰杀。

我本想在老板杀鸭时转过头去，可眨眼间，几秒前还“嘎嘎”叫着的鲜活鸭子就耷拉着脑袋，生命戛然而止。只见老板拿着死去的鸭子转身，手上还溅着几滴血，动作麻利地把鸭子放进准备好的去毛机里去毛。

看到耷拉着脑袋的鸭子，我的心猛地一揪，手机差点脱手，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塞住，有些喘不过气来。我突然为今天中午安排喝老鸭汤深感懊悔。

为了缓解我那不适的心绪，我俯身拍下此时仍在竹笼里的鸡鸭鸽兔，想记录下这鲜活而又矛盾的一刻。

它们似乎觉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纷纷往笼子另一边躲去，虽然那点距离并不能真正救命，但哪怕只是微小的偏移，也是它们对死亡本能的抗拒，是对生命的不舍与渴望。那惊恐无助的眼神让我心底又是为之一颤。

面对这些弱小鲜活的生命，在角落里等待命运审判，而我却成了这场生命消逝的幕后推手，此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一个眨眼功夫，鸭子在现代化工具的帮助下很快被处理得干干净净，赤裸裸地躺在案板上。我忽然想起那一句“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这不仅是鸭子命运的写照，更是对生命脆弱的无奈叹息。

正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突然听到老板大声对老板娘喊道：“接下来这只鸭子交给你，宰成小块，我穿着白衣服呢，不然又要溅一身血，怎么办？”

老板娘虽不情愿，却也无奈地接过刀开始操作起来。她的动作虽不太熟练，但还是尽力把鸭子切成均匀的小块。她的眼神里有疲惫，也有坚韧和无奈。

我盯着她脸上那抹难以名状的神情，心底突然涌起了几分好奇。这位戴着金色眼镜的老板娘，气质里透着几分内敛，让人忍不住猜测：她从前从事的是会计、教育行业，还是有板有眼的柜台销售员？总之怎么看，她都和眼前弥漫着血腥味的行当格格不入。

尤其是她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连同微胖苍白的面容一起，被金色镜框圈住，尽显岁月的沧桑。这样的她，实在难以与杀鸡宰鸭这种粗活联系到一块儿。

当老板娘把切好的鸭子递给我时，我接过鸭子的瞬间，仿佛感受到了她传递过来的生活重压和不易。带着满心的疑惑和感慨，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这个生鲜摊位。

此时，农贸市场里的顾客渐渐多了起来，人声嘈杂。一位打扮时髦的中年妇女正在和卖青菜的大叔讨价还价，声音里透着烟火气的较真，却又带着几分理解；不远处有个年轻帅哥则拿着手机给卖水果的摊主扫码付款，嘴里嘟囔着：“这苹果看起来还挺新鲜。”

整个市场充满了生活的喧嚣和活力，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劳碌，每个角落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与此同时，市场另一边传来响亮的叫卖声。卖白菜的大叔扯着嗓子喊：“新鲜的白菜，又嫩又脆，自家种的，纯绿色，便宜卖喽！” 声音在狭长的市场通道里回荡，叫卖声、吆喝声相互交织，宛如一首充满烟火气的晨曲。

生活在这座被称为“火炉”的重庆城，人们早已习惯了夏日的炎热。初夏的晨光透过市场的窗户，洒在每个摊位上，也洒向每一个忙碌的身影，给这充满烟火气的生活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在这熙熙攘攘的市场里，无论是宰杀畜禽的夫妇，还是卖菜卖水果的小贩，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生活的重压让他们不得不放下曾经的身份和梦想，投身于这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生活。他们或许有无奈、有疲惫，但也有坚韧和希望。

我提着鸭肉走出市场，晨雾早已被阳光驱散，石板路上浮动着“火炉”初夏特有的灼热气息。

我准备掏出手机拍下阳光下那灿烂明媚的街景时，手机相册里的竹笼依然还在眼前晃动 。仿佛又看见那被关在笼子里等待命运终结的那一群鸭子，在怯生生地把脸朝我望着。还有市场那沸腾声像潮水一般，久久在耳膜上震动。

我忽然心底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不知该为鸭子的命运感到悲伤，还是为人类为了生存而忙碌感到欣慰。

我们都在各自的牢笼里，用一种生命的消逝，换取另一种生命的延续。这种矛盾的现实，让我不禁思考，我们该如何在生活的重压下，平衡生存的需求与对生命的尊重？​

或许生活从来不是一场关于对错的审判，而是无数个鲜活的生命，在残酷与温热之间，努力喘着气，把所有日子在烟火里发酵成同一种味道。

每个生命都值得敬畏，每份为生活努力的姿态都值得尊重。这或许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充满矛盾与挣扎，却也始终闪耀着希望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