舐犊（4）

冯广清 502989922

舐犊（4）/冯广清

母亲总说要给我们蒸一大锅肉包子，这话的底气藏在她每日市口转圈的脚步里——今天兜回半兜红薯干，明天捡块粗布给我缝漏风的肚兜。直到那天她路过废品站，在煤渣堆里蹲了两个时辰，指尖被碎屑扎得渗血，才捡回小半筐能烧的煤块。

夜里祠堂灶台第一次冒热气，红薯干粥稠得能立住筷子。母亲先喂我喝了半碗，又往哥哥碗里多埋两块红薯，自己却就着清水啃野菜饼。火光摇曳中，哥哥忽然指着她鬓角喊：“娘，白头发又多了！”母亲眼角的褶子盛着笑，从陪嫁缎面拆下的红绳在指尖晃：“等你们蹿高了，娘的头发就黑得能扎麻花辫。”她将我新长的胎发缠成小辫，红绳尾端还沾着缎面褪了色的牡丹碎末。

外公临终前把金腰带塞进母亲掌心，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后半夜在祠堂墙角来回走，鞋底蹭掉层皮。第二日起，她腰间多缠三条粗布围裙，金腰带贴肉焐得发烫。每日天不亮就揣着半块硬饼往县城晃，在国营商店橱窗边数过二十八盏路灯，才敢蹭进布店假装挑线头。

“大姐要扯布？”戴蓝布帽的售货员擦着玻璃柜台，目光扫过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脚。母亲指尖刚触到柜台下沿，街角突然传来哨声——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正推着宣传车经过。她猛地缩手，指甲刮掉块柜漆，喉结动了动，转身扎进粮站后墙根的阴影里。

第七日黄昏，她在城隍庙香灰堆旁遇见老货郎。那人蹲在墙根修杆秤，铜星在秤杆上晃出细碎金光。母亲故意踢翻草筐，煤块滚过对方脚面时，腰带扣轻轻擦过他掌心。老货郎浑浊的眼突然亮了，秤杆敲得膝盖咚咚响：“妹子，这物件现世可比秤砣沉。”母亲从怀里掏出胎发辫，红绳上的铜铃铛是父亲当兵时留的：“您看这铃......”话未说完，庙外传来广播声，老货郎猛地将腰带塞进秤杆空心处，往她手里塞了把皱巴巴的粮票：“后日卯时，西桥洞。”

桥洞下的斗笠女人掀开蓝布围裙，里面别着个帆布钱袋，这个货郎真有心，国家禁止的交易让两个女人去完成，两人背靠背蹲着，母亲解到第三层粗布时，手指突然痉挛——金腰带在汗水中泛着温润的光。“我男人在农具厂熔零件。”斗笠女人掌心的老茧硌着她虎口，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自行车铃响。女人猛地扯过腰带缠在自己腰间，搪瓷缸子塞进母亲怀里时，缸底纸币蹭着她掌心——是几十张簇新的五元钞票，边角还带着机油味。

回家路上暴雨突至，母亲摔进排水沟，纸币滚进泥里。她趴在水里摸了整整一盏茶，指甲缝嵌满黑泥，摸到钞票时却笑出泪来。深夜祠堂飘出从未有过的香——白米饭拌着猪油，母亲把钱藏进盛盐的瓦罐，金腰带的铜扣塞进我枕头底。扣沿上有斗笠女人指甲掐出的月牙印，在油灯下暗红如血，像极了她陪嫁缎面上那朵被岁月揉碎的牡丹。

三日后，母亲攥着卖金腰带换的钱，在国营肉铺前站了足足十炷香。当她捏着肉票拎着二斤五花肉冲进祠堂时，粗布围裙口袋里还沾着草纸碎屑。哥哥踮脚够着案板，看她把肥瘦相间的肉馅拌得滋滋响，白面团在掌心滚成圆滚滚的包子皮。火光映着母亲新染的黑发——那是用楝树籽和核桃皮煮了整夜的染料，她偷偷在灶台后染完，对着破铜镜笑出泪来：“今儿个，让你们可劲儿吃。”

蒸笼掀开的瞬间，肉香裹着蒸汽漫过祠堂梁柱。母亲往我和哥哥手里塞滚烫的包子，自己却啃着掺了麦麸的窝头。我咬开油润的馅心时，看见她鬓角又冒出根白发，在晨光里晃啊晃，像极了当年那截从缎面上拆下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