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水烫伤的食管狭窄患儿

仇学明

　　今天的手术安排在下午，早上查完房，没有直接去手术室，走进办公室，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风景。窗外，阳光明媚，不远处起起伏伏的青山环绕着眼前的城市。天空湛蓝，白云无忧无虑懒懒散散地飘在青山上空。很喜欢窗外的风景，不忙的时候，总喜欢站在窗前欣赏一会儿。今天，看着青山上空的白云，又想起了新冠病毒疫情严重时写的诗句：“青山一角白云在，不信人间不太平！”

新冠病毒疫情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回想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宛若一场噩梦。那时候，我天天关注全国各地的疫情，大概没有哪个医生像我这样每天都担心全国各地的疫情吧？我的病人来自全国各地，都是食管狭窄患者，绝大多数是几个月、几岁的患儿，他们在我的安排下定期来做食管狭窄扩张术。我每天都关注疫情动态，看患儿家乡变没变成中高风险地区，患儿来了能不能顺利入院。真是每天为疫情操碎了心！如今，我早不操这份心了，疫情已经远去，生活一如既往地安宁美丽，该来的患儿都会如期到来。看着窗外亘古不变的青山和去留无意的白云，仿佛噩梦醒来，一切都没有改变过。

可是，我又想起了2022年3月25日那天的往事，一件我永远不能释怀的往事。

　　2021年12月7日，山东滨州一个4岁的小朋友崎煜喝开水烫伤了食管，导致食管狭窄，喝水喝牛奶都困难，一喝就呕吐。我的食管狭窄患者中，狭窄原因有先天性狭窄的，有先天性食管闭锁手术后狭窄和其他原因术后狭窄的，有放疗后狭窄的，有喝农药狭窄的，最多的是喝各种酸碱类物质导致狭窄的。而喝开水引起狭窄的，崎煜是第一个。

我十分佩服崎煜，除了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把滚烫的开水喝下去。我经常有误喝开水的时候，特别是用了保温杯之后，常常忘了里面装的是开水，端起来就喝（保温杯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管杯子里的水有多烫，杯子外面都不烫），刚喝到嘴里，就本能地嘴一张，舌头一伸，开水就立即吐出来。我是个不长记性的人，经常误喝滚烫的开水，也吃过滚烫的食物，但没有一次把滚烫的开水或食物咽下去过我总是第一时本能地吐出来。崎煜能把开水咽下去，不能不说他是个狠人。

崎煜从滨州治疗到济南，济南的医生给崎煜插了胃管，建议崎煜妈妈来义乌找我。医生没有我的联系方式，他们让崎煜妈妈跟先跟果果爸爸联系。果果误服管道疏通剂导致食管狭窄，在济南治疗过一段时间，后来去南京放食管支架，又去西安治疗过，最后来我们这里治愈了（见我的美篇《食管狭窄患儿爸爸的呼唤》）。

　　2022年3月1号上午9：25，崎煜妈妈发微信告诉我她买了3月13号到我们这里的机票。我提醒她来之前记得查核酸。半小时后，她又说机票改成3月20号了，她想让崎煜再多休养几天。不料，这一改，麻烦就来了。3月15号滨州出现疫情，崎煜妈妈的行程卡有了“星号”，上面有如下文字：“ 您于前14天内到达或途径：山东省滨州市*（注：*表示当前该城市存在中风险或高风险地区，并不表示用户实际到访过这些中高风险地区。）”。崎煜妈妈问：“仇大夫，您好！我们这边行程卡上带星号，去您那边，会不会隔离？唉！被这疫情弄得人心惶惶的。”

“有24小时内核酸检查阴性结果就可以入院，不会隔离。”我回答。当时义乌的政策是健康码是绿色，行程卡绿色不带*可直接入院，行程卡绿色带*需24小时内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才可入院。可是，滨州的疫情发展迅猛，3月17号，滨州封城。崎煜他们出不来，只有等解封后再来，崎煜有胃管，倒不着急。

　　然而，事情总是出人意料。3月24日，崎煜妈妈发来微信：

“仇大夫，两个孩子在一起玩，孩子的胃管不小心被他弟弟拽出来了。”

从崎煜妈妈发来的照片看，拽出来的胃管很细，可能是8号或6号胃管。这说明崎煜的食管狭窄已经很细，以后会缩窄得更厉害，很快就会牛奶都喝不进去，更可怕的是可能出现食管闭锁，导致不能行食管扩张手术。崎煜的治疗就得尽快了，不能耽误太久。

滨州疫情严重，外出管控很严，崎煜妈妈多次申请外出就医都没有成功，从3月11号开始，他们做了多轮核酸检测，结果都是正常的，但因为是群体检测，他们拿不到检测结果，手机上也查不到。没有核酸检测结果，他们寸步难行，处处收到限制。为了拿到核酸检测结果，崎煜妈妈从镇医院跑到县医院，又从县医院跑到镇医院，反反复复跑，跑了几天就是拿不到。崎煜喝牛奶越来越困难，病情不等人，崎煜一家非常着急。3月24号，村长带着他们找到县医院，找到镇领导，才开到了8轮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和外出就医证明，25号，他们才艰难踏上旅途。义乌这边倒是放宽了要求，核酸检测阴性结果由24小时内放宽到48小时内，似乎是为崎煜他们开了绿灯。

　　3月25号下午4：57，崎煜在妈妈和奶奶的陪同下来到我们医院。崎煜妈妈发微信说门口保安把他们拦住不让进。我去门口一看，保安说他们扫我们医院的场所码是黄码，不能进医院。场所码？什么是场所码？没听说过呀！以前来的病人都不扫场所码的呀！我上网一查，1月21号义乌市开始要求申领场所码，但没说什么时候启用。这场所码是干什么用的？健康码是绿色的、行程卡绿色带*，核酸检测阴性，这些都还不行吗？我联系了相关领导，领导请示了社区，可是，政策底线谁都不敢破。场所码比门神都管用，不让进就是不让进。可怜崎煜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冲破封城管控，飞行1千多公里，最终被挡在我们医院的门槛前。

进不了医院，崎煜要么在义乌隔离14天，要么就返回去。崎煜的胃管已经拔出来5天了，再隔离两个星期，他还能喝奶吗？食管会闭锁吗？回滨州等疫情过去再来，滨州的疫情什么时候结束？会不会比两个星期更长？崎煜最起码要插根胃管解决营养供给，防止食管闭锁。而此时，给崎煜盲插胃管很困难。多数食管狭窄的患者胃管脱出来，当时就难插回去。像崎煜这样插着胃管的时候水都喝不进去，说明狭窄的食管已经把胃管包裹得死死的。胃管一脱出来，食管狭窄会缩得更细，比胃管还细，哪怕当时就插胃管也难插进不去。崎煜的胃管脱出来5天了，食管肯定缩得更窄了，胃管插进去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可是，怎么办呢？我能做的就是给崎煜插胃管试试。我总不能不能什么努力都不做，就让崎煜离开吧？万一胃管能查的进去呢？

　　给崎煜插胃管也是有风险的，如果崎煜核酸检测成阳性，我就变成密切接触者，我也可能被隔离，我如果隔离了，全国各地来的患儿就做不了食管狭窄扩张术了，后果还是比较严重的。不过，作为医生，我是知道科学防疫和精准防疫的。从精准防疫来看，崎煜核酸阳性的可能性不大。滨州的疫情虽然闹得厉害，其实，感染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加上严格封闭管理，他们又查了8次核酸都是阴性。他们没有感染新冠病毒的风险和机会。

胃管只能在急诊科外面插了。暮色已经降临，光线越来越暗。天下着雨，雨声很大。急诊科外面有避雨长廊，两侧廊檐落下的雨水如一串串小瀑布。崎煜妈妈抱着崎煜坐在避雨廊下，廊檐的雨水就在她背后，我担心这一串串雨水随时可能打湿她的衣服。晚风阵阵吹来，带着瑟瑟寒意。我就在这样的风雨之中给崎煜插胃管。当了几十年医生，第一次不在病床上给病人插胃管，好在插胃管不复杂，基本规范和无菌操作还能够保证。我还没开始插胃管，崎煜就开始哭，他的哭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听着特别难受。崎煜的胃管果然很难插进去，我努力插了几次都不成功。我换了各种手法，崎煜换了几次体位，依然插不进去。崎煜不配合，妈妈努力把他控制在怀里，每次换体位都很困难。崎煜大哭大叫，崎煜妈妈也在无声地哭泣。她的泪水打湿了她和崎煜的衣襟。

　　我无能为力了，万分遗憾地终止了努力。崎煜的食管太狭窄了，只有先做食管狭窄扩张，才能插胃管。可他医院都进不了，怎么能做扩张呢？我建议崎煜妈妈带崎煜去能够做食管狭窄扩张术而又新冠病毒性肺炎定点收治的医院。崎煜妈妈决定连夜坐飞机去济南。看着崎煜妈妈和奶奶难过而无助的表情，我心里很难过，很难过！3月底，还是咋暖还寒的时节，在外面呆了一会儿，我感觉身体都是冰的。崎煜一家三口千里迢迢乘兴而来，又千里迢迢败兴而归，他们的心比肌肤更冰冷！他们历尽千辛万苦，飞跃千山万水，却眼睁睁看着最后一道门坎跨不过去！我很内疚，我不知道进医院开始要扫场所码了，如果我事先把医院的场所码拍下来发给崎煜妈妈，他们就不会空跑一趟了。

崎煜当天夜里飞回济南，在济南只隔离3天就住院了。3月29号，崎煜做了一次食管狭窄扩张，放了一个胃管和一根引流管。4月4号，崎煜妈妈说崎煜第二天出院，他们准备出院后回滨州。可不知为何，崎煜的胃管和引流管都拔了。我建议如果要回滨州的话，还是要插个胃管，滨州什么时候解封，实在不好说，有胃管就可以安心等待解封。崎煜妈妈说滨州刚刚解封了，他们老家邹平市还没有解封，她想解封也快了。我说解封的事情不好说，还是插根胃管好些。

　　第二天出院前，崎煜再插胃管又插不进去了。我建议崎煜妈妈不要回滨州，就在济南呆几天，济南没有中高风险地区，等行程卡没有滨州就可以来我们医院了。4月7号，崎煜他们离开滨州14天了，我把我们医院的场所码拍照发给崎煜妈妈，她一扫行程卡上还有带*的滨州，还是黄码，直到4月9号，行程卡上才没有滨州，扫我们医院的场所码才变成绿码。这场疫情风波才终于雨过天晴。

　　以后，病人再来之前，我都发我们医院的场所码给他们，让他们先扫码，扫码没问题再过来，再没有一个孩子被因为场所码被挡在医院门口，要挡的都挡在家里了。这虽然对孩子的治疗有所耽误，但比白跑一趟被挡在医院门口好。

除了发场所码，我得时时刻刻关注全国各地的疫情变化。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就是看“义乌防疫”小程序，看有没有我的病人家乡变成了中高风险地区，或者是中高风险地区的患儿家乡有没有变成低风险地区。我这么操心了，还是有常常防不胜防的时候，全国各地的疫情形势可谓瞬息万变。我的一些患儿离家时，家乡还是低风险地区，他们到义乌一下火车或飞机就被直接拉去隔离点隔离，因为他们离家后，他们的家乡变为了高风险地区。有两个患儿都已经住院了，又被从病房带走隔离，因为和他同车的乘客有新冠病毒感染者。隔离还算好的，隔离虽然耽误治疗，而且不自由，但有地方住，吃住还都是免费的。最无奈的是要求居家观察3天或5天的，他们离家到了义乌，怎么居家观察？进不了医院，住不了宾馆，主动要求隔离都没人要。

　　无论是赤日炎炎的夏天中午还是寒风凛冽的冬日夜里，都有我的患儿家长拖着沉重的行李，带着幼小的患儿流浪在大街小巷，为找到一家能收容他们的旅馆，他们那不停歇。他们拍了一张张宾馆门店的照片发在群里，但是，却在这些宾馆门前碰壁。每当看到这些照片，我心如刀绞，恨不能有几套房屋给这些患儿入住。“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老先生千年前的呼吁在我心中发生了共鸣。比老杜更悲哀的是今天不是没有千万间广厦，而是千万间广厦没有一道门为这些患儿敞开。他们到处打电话求助，多数求助石沉大海。好在千辛万苦奔波之后，总算找到了愿意接待他们的宾馆，最终没有一个患儿露宿街头。

不少病人怕疫情耽误治疗，就在义乌租房住下，有的患儿干脆就不出院，就在医院住着等待下一次治疗。有一些高风险地区的患儿直接冲着隔离而来，他们宁愿被隔离也要来，隔离也两个星期，屈指可数，在家等待就不知等多长时间。

　　疫情政策也在不断调整，核酸检测阴性结果有时48小时内有效，有时24小时内有效。后来，外地核酸结果无效，只认本地核酸检测结果。我的患儿们不得不一到义乌机场或义乌站就进行核酸采样。通常核酸采样后要6小时才出结果，而机场或火车站到我们医院乘车只要十几分钟，我的患儿们要在医院门口等几个小时。结果出来之前他们不只进不了医院，商场、饭店、宾馆也进不去。大冬天的夜晚，他们就在医院门口熬夜受冻，我看着他们，什么办法也没有，十分心疼！医院能做的也就是在急诊科门口搭建一个玻璃玄关给患儿门挡点风，避点寒。有时候，我心里特别内疚，觉得对不起这些孩子，如果不是我，他们就不会千里迢迢来到义乌，就不会受这些罪！

　　记得也是一个和今天一样的明媚天气，我曾在办公室望着窗外同样的景色，写了一首七绝：

万里神州万里晴

新冠瘟疫再横行

青山一角白云在

不信人间不太平。

终于，“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写到这里，胸中长舒一口闷气！读主席的《送瘟神》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新冠病毒这个瘟神终于像血吸虫一样被控制了，真是大快人心！

疫情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给我的病人们带来了很多困扰，好在没有一个病人因疫情错过治疗机会，更没有一个人因为新冠病毒感染而离开。

后来，崎煜的食管狭窄后治疗非常顺利，只做4次食管狭窄扩张术后就痊愈了。崎煜妈妈特别发文告慰逝去的老人，说老人一直牵挂的孙孙痊愈了。崎煜妈妈的告慰令我感动，也令我欣慰。只是我常常想起煜妈妈抱着崎煜坐在急诊科门前雨廊下那茫然无助的眼神，那时，雨不停地下。

疫情过去了，希望我们不会忘记疫情期间的艰难，愿我们倍加珍惜自由呼吸的日子。愿崎煜的童年像今天的阳光一样灿烂，愿他未来的路像今天晴空一样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