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学戏撮记

静乐寿

鄙人粗通文墨，未曾想闲暇之时涂鸦文字竟然成癖。虽自知学惭窥豹，文字鄙俚浅陋，然鄙人性拙愚直，始终崇尚“文以载道”和“我手写我心”的文学观念，涂鸦文字勿论长短，决无半句谀言虚语。虽多有文字在岁月沧桑中被散失，足慰寸心的是至今仍有数篇文字为百度所收录，以飨读者。其中苦乐自知，难以言表。

迈入耄耋之年，思维能力日渐衰退，接受新生事物迟钝如失灵之指南针，已很难找到北。为避免文字失误而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无奈投笔改学唱京剧以防老年痴呆。

先严素有京剧爱好，兴致所至常能喊上几嗓，长辈亲戚之中亦不乏资深京剧票友。本应受到熏陶，可我生性逆反，因时代迁革，年少时与长辈认知代沟较深，对此高雅情趣无厘头地排斥，老来愧疚仍然戏盲一枚。

进入康乐老人日托中心，幸遇与我同庚，待人谦逊坦诚，京剧造诣深厚，能唱、能操琴亦能司鼓，且教学规范严谨的刘先生。他邀我参加他与该中心一班同好组建的梨园社。携我踏上这高雅华丽的门坎，使我初窥到学习博大精深的京剧艺术之门径，深为感念。

京剧是国粹，是镶嵌于华夏文化皇冠上的璀璨明珠，是民族魂的象征，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百花园中是一朶追求真性情的艺术奇葩，被世界誉为“东方的古典歌剧”。二百多年来在高台教化和雅俗共赏中，京剧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历史观和道德观，起到社会和谐的润滑剂作用。更重要的是二百多年来京剧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地培厚了近现代中国人的家国情怀，厥功至伟。如京剧没落，使社会凝聚力松散，道德滑坡，则是国家文化教育的严重失误。

我与刘先生相识之初，师从他发蒙学唱言（菊朋）派老生戏。刚学会《让徐州》中的“未开言”唱段，他即被更有京剧实力的幸福老人日托中心梨园社聘请而去，从此俩人分开很难相见。但他仍在百忙之中，隔空通过微信语音对我进行指导，并根据我的嗓音条件，建议我改学唱杨（宝森）派老生戏。

刘先生有较强的亲和力，却非一味表扬，批评泛泛的谄师，而是直言不讳，真心帮助学生的诤师。

每当刘先生收到我学唱的录音作业，他必会褒贬分明，逐字逐句进行解析示教。微信语音发送限时一分钟，刘先生如示教半小时，则需发送三十次。

诲人不倦，

不辞辛劳。

殷殷之情，

铭感五内。

我极喜杨派戏《文昭关》，它是杨派艺朮集大成之作《伍子胥》中的一折，是其中的重头戏，以唱功为主。特别是“叹五更”中的“二黄慢板”到“二黄快原板”的组合唱腔，是杨派声腔经典中的经典，是京剧人心目中“东方古典歌剧的顶级咏叹调”。

我不辞浅薄，在刘先生的鼓励和精心指导下，以初生之犊不畏虎的气慨，纵有千难亦无所畏惧。学此段戏虽自知以我之基础，难以学到家，但如在艰难攀高过程中能享受到苦并快乐着的滋味；能学到一点刘先生以微薄之力而尽心挽救和传承国粹的精神，则心感满足矣！

《文昭关》对京剧的发展和传承有着深远的影响，此剧最早产生于清代同光年间，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其剧情故事取材于历史章回小说《东周列国志》。

春秋末期，荒淫无道的楚平王重用奸臣，朝纲不振，父纳子妻。蔑伦悖理。太子傅伍奢上朝直谏，惹怒平王，遂杀伍奢和长子伍尚及全家。惟其次子伍员（字子胥，楚国大夫、军事家）逃脱。

为报仇雪恨伍员去吳国借兵灭楚，平王在各处关口悬画像布告揖拿伍员，因而受阻于昭关，被有侠义之心的隐士东皋公相救，隐藏于后花园中。一连数日，计无所出，伍员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在极度悲、惨、急的心情笼罩之下，一夜须发皆白。

东皋公有友皇甫讷，其容貌极似伍员，乃邀其来府与伍员互易衣裳。皇甫讷先至昭关，果被关吏拿住，趁皇甫讷大声剖白混乱之际，一夜须发皆白的伍员，未被关吏认出混出昭关。皇甫讷后因东皋公出证而被释。

多年后伍员领吳军破楚，此时楚平王已死，为解恨，伍员仍掘墓鞭尸三百。

为报答当年救命之恩，伍员携金帛至东皋公家，但见荒烟蔓草，断垣残壁，东皋公已不知去向。

济危救困，施恩不图报，东皋公亦人杰矣！

一百多年来此剧久唱不衰，寓教于乐，雅俗共赏，使多少末路英雄，落魄文人，乃至社会底层穷困潦倒的草民从中得到精神抚慰，并吸取坚不气馁和继续奋起的力量。

此剧唱本历经数代京剧大师和爱好京剧的文人们精细打磨增色，得到不断完善。据文字记载，最早唱本为“同光名伶十三杰”之首的程长庚首唱。程的爱徒汪桂芬后在程的唱腔基础上有所创新，对《文昭关》有承前启后之功。汪虽极有天赋能自成一派，但他脾气古怪，笃信佛教，生性耿直，不畏权贵。唱戏还得看他高兴不高兴，甚至连清廷召他唱戏也敢回绝，险因此而丢命。汪最终心怀抑郁，四十余岁亦居无定所，孤独死于破庙之中。

程、汪故去年代较早，未曾留下音响资料，仅有汪桂芬亲授弟子王凤卿有唱片传世。至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经京剧杨派宗师杨宝森与其琴师堂兄杨宝忠共同全面改造后。成为当今公认为最佳的唱本。当代杨派艺术优秀表演家之一的于魁智，曾师从杨宝森亲授弟子叶蓬学唱《文昭关》，他使用的就是这个唱本。

杨宝森一九五八年四十余岁时，因病英年早逝，虽令人痛惜，但他能逃过后来的文革浩劫，实为其一生幸事。杨宝忠则无此好运，活到一九六七年冬天在天津戏曲学校任副校长兼教师时，被红卫兵作为反动学朮权威残酷批斗。他难以忍受，逃回北京老家躲避，不巧又被该校红卫兵在街上认出，再次被揪回天津批斗。严寒冬天，滴水成冰，批斗后红卫兵将奄奄一息的杨宝忠单独关押在一间无暖气的屋中。因革命小将们任务繁重，还有许多其他“牛鬼蛇神”等待他们去批斗，竟然一连数日将关押在冰冷屋中的杨宝忠遗忘，致使年已六十八岁的一代京剧大师，被话活冻饿而死。

自古英才命途多舛难善终；

老天爷也有不开眼的时候。

八十学戏，感慨良多，特赘数言以记之。

2025年5月22日增订稿

晚清民间画师沈蓉圃用工笔重彩，栩栩如生地将同治、光绪年间京剧舞台上享有盛名的13位演员所扮演的剧中人物绘画出来，为京剧历史留下极其珍贵的资料。

杨宝森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演出《文昭关》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