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稚童时,懵懵懂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只记得父母出工去了,我被放在托儿所里。吃饭时每人发一木碗,里面是蒸熟的细糠,有点像现在的赤砂糖。托儿所老师梆梆梆敲起木碗,我们就开始享用了。偶尔来几次“米皮糠,”即细糠里间着碎米粒,那是改善的伙食,也是我们的期待,简直美味极了。只是傍晚回家,却要像唐僧取经般遇一劫难,拉不出屎,只会哇哇大哭,于是靠父母用物件挖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也有几次,父母带我去合作社食堂打粥,咣当一声,食堂师傅在大桶里舀了一勺倒在父母的小盆里,粥里难见米粒,清薄得可当镜子,照得见人影。我咕噜地喝光一小盆,小肚子又涨又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最大欲望,就是能够吃到稠粥,无限地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这一切留给我的后遗症有二:一是喜欢吃稠粥,以后看见稠粥就激动。外出早上自助餐,牛奶饮料视若无睹,独吃稠粥。某次与家长旅游,早餐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二碗稠粥,虽比不过武松景阳冈喝酒,倒也把家长吓得不轻。二是从小到大患上严重的肠胃炎,且无法逆转,身瘦面清下巴削,活脱脱一付穷鬼相。唯一的好处是,不用担心吃成胖子。如今我每天吃肉,五花肉,东坡肉,肥的,瘦的,来者不拒,可就是吃不出“三高。”友人羡慕得不得了,向我取经。我笑曰,这拜伟大的合作社所赐,使我成为铜肠铁胃,养分毫末不吸收;肠胃又极像一只漏斗,上面吃下去,下面排岀来,营养上营养下,营养来营养去,哈,尝了美食,不着痕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革时,我正值青少年。那时已能勉强吃饱。所谓勉强,即比合作社时要好,但数量质量欠佳,很多时候米饭中要掺“杂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有一年,“褐稻虱”爆发,亿亿万的小虫子蔽日而来,落在秧苗上吮吸营养,一两天时间,秧苗叶子由绿转白。农药无效。有专家说,可用水淹。于是所有抽水机没日没夜抽水,水淹七军,水直至没过叶梢。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天地一色。我地湖畈称谓白塔湖。农人遂谑曰,白塔湖,白塔湖,果然一湖白塔塔(越语,白茫茫意)。时专学伟人诗词,记得有一句“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意境好相似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此做的后果是,将褐稻虱消灭的同时,秧苗也同时被消灭。可想而知,此年的温饱成了问题。于是,大队从萧山钱塘江沙滩爿买来很多船胡萝卜救急,我家用三分之一米,掺三分之二胡萝卜煮成粥饭,度过了此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其实大多时候,一般人家平时都是用白萝卜、番薯掺米作正餐的。特别是番薯,几乎每餐必备。下米之时,将番薯削皮切块入锅,饭熟之后,将番薯打碎与饭拌匀,饭有甜味,口感不错。但饭后臭屁连连,走过如放鞭炮,人皆掩鼻,未恐避之不及。且刮肠,不熬饥。尝个鲜尚可,长吃则人皆厌之。然而奈何?能填饱肚子已然不错。我父亲体魄强健,人说能打老虎,活在古代就是一武松,工余便在三里外的自留山上种番薯,记得每年要种五千藤头(五千株),起早贪黑侍弄,能收几十箩。父亲将番薯分作三拨,一拨自吃,一拨出卖,一拨作种。而番薯藤也不肯丢掉,挑回家来,切碎喂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亲还想过一个办法。她将烧好的米饭留下一部分,与下一餐米一起下锅,如此一来再次下锅的米饭就会澎胀,像炮米花一样,体积增加二分之一。母亲以此反复循环,只想能给大家多吃点米饭。只是这种米饭含水量大,没有嚼头,不熬饥,无非安慰眼睛而已。而对我而言,却是个良机。母亲将留饭盛入淘箩,挂在里间从楼板垂下的木钩上。我饥不可忍,就搬张小凳站上去,偷偷从淘箩里捏个饭团吃,称之“偷冷饭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的欲望,也就是天天能吃到白米饭,纯的。上鲁迅的课文,“乌干菜,白米饭,”对这句话的印象特深,其实便就是那时的企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件真实的趣事。那时学校要开忆苦思甜会,其中一项议程就是吃糠饼。贫管组为合师生口味,特地用“米皮糠”——当然是米多而糠作为点缀——做成糠饼,会上当场分发。当贫管组长在主席台上血泪控诉,旧社会贫下中农干个牛马活,吃个猪狗食时,师生却在台下吃得津津有味,还有人暗撮撮说,看来过去比现在吃得还好。场面一度有些尴尬,人们颇是哭笑不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吃不饱饭之原因,众所周知。人多或可力量大,或可力量散。像我们生产队,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口人,人均近一亩良田。自然条件还算不错。虽然父亲作为生产队长以身作则,吃苦在前,亩产县内领先(记得全县有好几次现场会,开在我们生产队田头),然粮食还是不够吃。而主要问题,出在人们积极性上。如种晚稻,按节序,晚稻必须在立秋前插完秧,否则“晚稻过立秋,十有九不收”;又必须在秋分前齐穗,否则“秋分不齐头,割了喂老牛。”记得我队即使再努力,总有一部分田来不及种,过了节气,故或皆秕谷,割了饲牛,或半实半秕,产量大减,本地俗语称之“关花出。”我队如此,他队更不必说了,粮食焉能丰产?文革结束后,分田到户,联产承包,只一季水稻产量就达一千多斤,轻松解决了吃饭问题。哎,人心哪!人性哪!此为后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时曾发生过一件惊天大案。生产队夜里被偷了两箩稻谷。夏收时每晚,晒燥的稻谷用箩筐装着,叠放在仓库里,由仓库保管员和另一人点好数目。次日欲交公粮或分农户,早上仍由二人核对。当时每斤稻谷九分钱,两箩计两百斤,合十多元钱,放在现在若丢了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在那时就不得了。于是逐级上报,政府高度重视,一拨拨警察来破此大案。其实案件并不复杂,门窗没坏,就涉及那么几个人。“福尔摩斯”们经过一番“斗智斗勇,”案件告破了,是仓库保管员的监守自盗。仓库保管员是生产队的内当家,“后勤部长,”掌管着全队的吃饭生命线,在生产队里可谓位高权重。“金山银山”的诱惑是一方面,而若不是因为生理饥饿,又谁会去干这必然败露的蠢事呢?事后,仓库保管员本来是要坐牢的,但因为他平时表现实在不错,尽心尽职,任劳任怨,故生产队大队两级将他保下来了,只是撤了他仓库保管员的职,以示惩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读高中了,学校离家十里,我是住校生,一星期回一次家。家里凑齐米来给我带上,我像个贵族,终于不用再吃杂粮。自带的菜嘛,那可有点寒碜了。往往是一袋干菜,每餐蒸着当菜。邻居一同学,家境老好,干菜里裹着几块肉,本地叫做“干菜焐猪肉,”是一道珍羞,看得我直流口水。当然我也不算最差的,再不济干菜中母亲放了一筷猪油,虽无肉却有荤油味,多蒸几餐也就达到“乌干菜,白米饭”的标准了。还有一些同学则光是干菜,无油腥儿,吃进嘴燥剌剌,咽喉难咽,本地俗称“燥毛干菜。”有时干菜吃完了,就弄点酱油,放一碗酱油汤下饭。现在或有人疑,不能去食堂买吗?这就有点何不食肉糜般的幼稚了。那时一般家境,去食堂买菜就是种奢望。记得唯一一次,实在忍不住,我买了碟现腌的萧山萝卜,五分钱,“玉盘珍羞”呀,唇齿都留香,三月不知干菜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最盼望过年,数着手指盼。现在过个年,平平淡淡。于是人叹,没有年味。此言不虚。其实仔细想想,那时之所以盼过年,还不是因为“卅二夜吃一顿,正月初一穿一身”吗(诸北将年卅夜称之卅二夜。阴、阳历月无卅二日,以此表明此日之特殊性)?概述之,无非吃穿二字。我家养有一猪,过年时宰杀。自家留一腿,腌成咸肉蜻蜓点水般吃一年;剁下猪脚红烧,当滋补品吃;一根肋条,拜菩萨用;半个猪头,白切正月招待客人;几斤半精半肥猪肉,用油豆腐焐,要吃一个正月;还有一部分肚里货,还有猪血,都是美味佳肴。而卅二夜晚餐,称年夜饭,大门关紧,全家人围坐一起,将能拿得出来的荤菜都摆上桌,盛馔,精华,全年唯一一次大餐。对于平时很少尝到荤味的人们,怎能不心潮澎湃,激动万分?而现在条件好了,各种肉任你吃;乃至吃腻了,竟改吃素了。故从某种角度而言,现在之所以年味淡了,是因为天天在过年。幸福在于比较。感觉亦是。缺乏比较,就习以为常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革结束,不必再为吃饭问题烦恼了,然惯性尚在。那时我读师专,国家每月发粮票二十七斤,接近每天一斤。我的安排是,二个主餐各四两饭,早餐二两粥。现在我们一大家子一天也吃不到一斤米,按说一人一斤米足够,其实未必。当时我与一位同学合作,他买菜,我打饭。打饭窗口有四两勺、三两勺、二两勺,而同是四两勺,打饭就大有讲究,一勺下去用了力,勺起来再用饭铲一压,与随意舀勺饭,勺起来用饭铲一抹,两者完全不一样。前者米饭紧密,扣在饭盆里高高耸起,比后者多了约四五分之一。而这一切,全看食堂师傅的心情。往往我排着队,紧盯食堂师傅的勺子,想着轮到我时食堂师傅刚好心情好,给我满满实实一勺子,那该多好。事实是喜忧参半,食堂师傅总是喜怒无常,勺子也就随心所欲,好无奈啊!后来逐渐看出一点门道,有几个师傅用勺实点,有几个师傅用勺虚点,那我就“看人打饭,”排到前者师傅的窗口里去。虽然同一师傅用勺也有虚实之分,但总归好一些。彼时我最大愿望是,一盆压实的米饭,一碟上盖一片猪肉的青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关于吃的饥渴的记忆有很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比如棒冰。生产队“双抢”之时,割稻捧稻打稻拔秧插秧,精疲力竭,一声“棒冰”吆喝,无疑天籁。白糖棒冰、赤豆棒冰三分一根,奶油棒冰五分一根,后者就属于奢侈了。而棒冰也不是每天来,每天来也吃不起,只能是到时过下瘾而已。那时没有冰箱,心思活络者(要冒风险的)就在自行车后架上绑只箱子,极像现在送外卖者,无非“坐骑”有别,去城里批发棒冰来卖。我村离县城五十华里,卖者一路吆喝过来,若未卖完,很多时候棉絮包裹下的棒冰已开始融化。卖者只能挥泪腰斩卖出,我们得到了实惠,只是放入嘴里的只剩下一泡冷糖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比如冷饮。夏天燥热难忍,农村里最多买个瓜来丢入井里,放几小时降温后吃,以此消暑。直至一次去县城,在东风冷饮店吃了一碗酸梅汤,燥热立解,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洋溢着舒服,方知世上竟还有如此解暑之物。当时喟叹,要是夏季每日能来上一碗,这应该是最大的幸福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比如糖果。纸包糖是好东西,不过吃到的时候不多,数量也不多,大多时候,是人家结婚撒糖抢来的。曾有几次,亲戚家结婚,送去贺礼,回馈几袋纸包糖。经母亲允许,我得以大快朵颐。我一次能吃半斤多,不是吮,而是嚼,像怕人抢。咯嘣嘣,咯嘣嘣,甜极!痛快!母亲笑我是牙齿磨热了,停不下来了。其实我是实在忍不住,当然母亲也很理解。这个习惯,曾伴随我很长一段时期。线板糖也是好东西。过年时候,等待的就是那一声吆喝:“鸡毛鸭毛鹅毛换糖啦!”我们就拎着准备好的禽毛冲岀来,换来几块线板糖,迫不及待投入嘴里,哪怕被糖粘住了牙齿也毫不在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比如水果。听着街上梨子的叫卖,我心痒难耐,曾偷了姐姐藏着的一毛钱,买了一个梨子来吃。至于苹果,又香又甜,属于水果中之贵族,是我之最爱。然那时南方很少见到,也与我无缘(一次例外)。直至文革结束我在甬求学,苹果仍是稀缺品。一次学校旁边海调大队老乡邀我做客,从床下拖出一脸盆苹果来招待,我的眼珠突岀来,口水流下来,一个个往嘴里塞,一气吃了半脸盆,感觉苹果已填到喉咙口方才作罢。其后三天,我像条吞了巨物的大蟒蛇,肚子高高鼓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险些送去医院抢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比如其它。我曾吃过种甘䉀时截下来的小段;我曾将高粱杆当甘䉀来吃;我曾将家里瓮中的菜蔀头偷来当零食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对于吃,现在基本上是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吃得起。可人们,反而挖空心思想吃杂粮,如玉米糊、番薯干,南瓜粥等;想尝野菜,如马兰头、荠菜、胡葱、水芹菜、香椿脑、狼荠拳头等;还有番薯藤,草子、菜蔀头汤等,也是人们之所爱。这些以前的杂粮野菜,成了现在的宝贝。有人说,现在的人犯贱。我认为此说大谬。为何?以前吃杂粮野菜是不得已,而现在是吃腻了大鱼大肉,想吃点清淡的,吃点“健康”的。你看以前可有“肚子?”现在大腹便便随处可见,以前可有“三高?”现在“三高”乃成常态。故杂粮还是那个杂粮,野菜还是那个野菜,可含义已然不同。还是老马那个需求层次论说的不错,即使同样是“吃,”需求也是有个层次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诗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糙米半瓢杂粮充,饥肠辘辘腹内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又思野菜味,大腹便便怕中风。</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20px;">二0二五年五月</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