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故事(3) 汤家

二呆

<p class="ql-block">在“老家的故事(1),(2)”里,许老太,老许,桂香,以及老房,都前后脚的走掉了。还有一个人,也驾鹤西去也,三条巷66号的汤翠兰,也死了。她也是第一个上西天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短短的数月内,64号大院里外,一下子有五位上了天堂,这给三条巷64号的左邻右舍们,带来了一笔不小的经济负担。虽然一个花圈一床绸缎帐子,摊到每家只有几毛钱,死上五个人最多也就2-3块钱,但对64号的大多数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许家在走了三个人后,只剩下了三个姑娘。一个分配了工作,当护士,两个上学。房家也少了三口人,老炮子子死了,大炮子子下农村插队了,二炮子子参军了,还当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炮兵战士,成为一名副其实的“炮子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这段时期内,鼓楼三条巷64号附近的人家,还有其他人离去,但人们都没有把这些逝者与老许老房他们联系起来,但总是把汤翠兰的死与他们联系上,因为她与老许老房一样,也是一名长期在家吃劳保,养病多年的半条命。她家就住在64号的隔壁,在工人宣传队还没有开进三条巷居委会前,她与他们二人是同命相连的好朋友,他们三个“半条命”友在一起,天天都有说不完的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汤家是66号,在64号的对面,正好夹在许家和房家之间。老许识文断字,身体也还可以,天天都会去鼓楼,山西路一带看大字报,看街上发生的新鲜事,回来就说给老房,翠兰听,他们二人也不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虽然文化不高,但都不出门。老房也读过高小,翠兰也至少是高小毕业,不然她是做不了店员的。其实老许也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充当他的听众,没有任何人会加入他们,虽然他们的病都没有了传染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次老许从街上逛回来,就先在他家里的“太师椅”上休息一下,吃支飞马烟,喝口茶,等他舒缓过来,才会出门对房汤二人说他的所见所闻。老许会把他的破椅子放在64号门前的空旷地带,这里也是汤翠兰家大门口,她看见老许坐在那里,就从家里带着小椅子出来,住在64号后面的老房也能看见他们,就出来与他们二人汇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许坐在破藤椅里,汤翠兰坐在小竹椅子上,而老房则永远披一件衣服蹲在地上,用双手抱紧自己。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老许,听他说着街上的见闻,三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自己的看法。他们讨论着当前的时局,也互通着听来的各种谣言,趣事,这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有了些许的乐趣,因为除了他们三人能随意交流,64号里没有人愿意与他们啰嗦,包括他们自己家里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个人抱团取暖,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了,除了对于时局的话题外,还把自己的家庭问题也摊了出来,家务事也成了他们讨论的主要话题。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烦恼说了出来,也试图为他们二人消除烦恼。这个三人小团伙,在这个动乱的时代里,倒也平安无事地渡过了一段岁月静好的时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发展,革命形势越来越好,工人宣传队开进了街道,居委会也迎来了工宣队的进住。那些以身体健康不好为理由从来不出来学习,不买居委会帐的人们,也终于在强大的革命攻势之下,不敢在家继续装病,逃避运动了。老许老房和汤翠兰,只能乖乖地加入居民学习小组。鼓楼三条巷64号是一个居民大院,恰好可以以此为据点,形成居民学习小组。每天就在家门口政治学习,这一切看似都是为他们三人准备好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进入居民学习小组后,不能就只坐在那里听工宣队读报纸,讲大好的革命形势,是要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的。大家都需要了解你是谁,虽然都知道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学习小组要你把自己的来历交代清楚,诸如:何方人氏?家庭出身?文化程度?怎样住到三条巷来的?以前是干什么的?老婆老公怎样?家庭经济状况?子女情况?兄弟姐妹情况?有没有海外关系?有没有在台亲属?家庭成员中有没有被我人民政府镇压或者劳改管制人员?……统统都要在革命群众面前自己说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有这些问题,对老许老房来说,回答清楚都没有任何难度。老许家庭出身是城市平民,开老虎灶的小市民有什么不敢说出来的秘密呢?三条巷就有两家老虎灶,两个老板也坐在这里学习,他们穿得比要饭化子还破烂,人也是一付苦大仇深的模样,很可能是伪装出来的。所以,老许在他们的掩护下,很轻松的过了坦白交代家庭出身这一关。老房就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房家一贫如洗,人人皆知。老房年轻时从南通农村流落到南京,后来成了砖瓦厂的工人。革命群众对老房的过去不感兴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汤翠兰,却被三条巷的革命居民群众拿下了,虽然她不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她出身城市平民,早年家里是做小生意的。她有六个子女,病休前是白下区建材商店店员。她现在与孙姓男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顶下,男人有四个子女。汤翠兰家,一共有10口人共同生活,吃一个锅里的饭。但她不是孙家子女的后妈,孙老头也不是她子女的后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乱七八糟,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汤翠兰于是成了学习小组里的核心人物,当然是被关注的革命对象。工宣队组织了群众开她的会,要她把“什么关系”这个问题说清楚。老许和老房这时也帮不了他们的好姐妹汤翠兰,他们自己也在惶恐不安之中。在居委会通知他们参加学习小组前不久,他们的聚会就停止了,因为已经有人把他们天天聚会的情况反映到了工宣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没有幸运耳闻目睹当时的实况,后来听钱妈妈说,汤翠兰的会是在64号里开的。工宣队要她站在天井的台阶上,居委会积极分子坐在下面问她准备好的问题,其他人也可以问她话。“她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半条命,穷苦人,有什么必要这样对待她呢?她与老孙生活在一起是在鼓楼街就发生的事,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死了丈夫,一个要女人,一个要男人,他们又是邻居,两家人凑在一起过日子不是很好吗?”,我觉得他们没有做错。但钱妈妈说:“不对,汤翠兰的男人没有死,他现在还活着,我们周围的人都见过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么说,汤老太同时有两个男人?”,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这个看上去傻大粗笨的女人还这么可爱?还有两个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是想不通,但马上就意识到这个男人是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院子里的人们经常会见到一位不太老的男士从汤家后门出来,取道我们院子大门离去。汤家的女儿把他送走,他们看上去关系还不错。钱妈妈说的人莫非就是他,汤老太的丈夫?然也。他住在一江之隔的江浦农场,他是留场人员,从牢里放出来无家可归就留在农场了。但他可以自由地到南京来看他的子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原来,这就是汤翠兰没有男人的原因,她男人被我人民政府抓去坐牢了。为什么下大牢,钱妈妈没有说,我猜想她知道,但我不知道。现在的条条杠杠终于有一条是适用于汤翠兰的了,她是犯罪分子的老婆,她被革命群众揪出来,是理所当然的,并不冤枉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汤翠兰就这样幸运的被三条巷的革命群众请上了台。她为什么同时挂着两个男人?革命的家庭妇女们不能容忍她,她们中很多人连一个男人都没有,很久都没有尝过男人的美好滋味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为什么不与第一个丈夫离婚?人去坐牢了都还不离?现在男人的老婆是不是你害死的?”,这些都是很多人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她现在必须回答,这也是她为同时有两个男人所付出的代价。第一个男人是劳改释放者,帮不了她;第二个男人虽然是拖大板车的苦力,出身好,但也帮不了他,他们没有结婚,属于“非法同居,长期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个男人的名声这时已经坏透了,也帮不了汤翠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坦率地说,革命群众们有的问题我也有过,但我失去了听到汤女士本人回答的机会。我问了当时的老邻居,钱妈妈的女儿,钱妈妈这时早就上西天了。钱妈妈的女儿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当然知道所有不为吾知的八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钱家以前就住在三条巷64号,与我们隔着几个号头,我们家住的是的“洋房”,一家邻居被下放去了苏北,有了一间空房,他们家马上就钻进来了,我们就成了邻居。我还成了钱妈妈的“私人秘书”,为她做点写写算算的杂事,钱老太一个大字不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刚解放时,汤翠兰有6个子女,大的十几岁,小的还抱手上吃奶,她家就住在鼓楼街。汤翠兰在家开店做小生意,她男人在外面跑生意,生活过得去。解放初,抓投机倒把时,她男人被抓进去了,还被判了几年。她一个妇道人家带六个娃儿,生意做不下去了,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后来政府给她安排了一个工作,她的两个大女儿去了新疆农场,一个女儿进了工厂,隔壁的裁缝铺子女人也帮了她家不少忙,汤翠兰的日子才过了下来。但好景不长,裁缝老婆得了暴病,很快就死了”,钱妈妈女儿说到这里,我已经大概猜到后面的剧情是怎样发展的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说的那个裁缝,不会就是现在的这个老头老孙吧?”,钱妈妈女儿,钱老师说,不错,就是他。这个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实在是令人发噱。“老孙是个拖大板车的粗人,裁缝是做细活的人,风马牛不相及,你没有搞错人头吧?”,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如果只有拖板车才能养得活一家老小,裁缝当然也得去拖大板车啊!这有什么可笑的呢?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哎!”,钱老师的脸色转阴了,但她的话说得还是很到位的,生存高于一切!这时老孙要喂养的已经不是单一的孙家了,汤孙两家已经合二为一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么说,老孙家女人不是武大郎,不是汤翠兰喂毒药害死的了?”,这时钱老师的脸上亮了起来,大笑,“你怎么与批斗汤翠兰的无知家庭妇女一般见识?你在美国这么多年变得越来越愚蠢了”。钱老师完全没有听出来我是在揶揄,在讥讽。我又忍不住了,大笑起来。“可怜的钱老师,俺话说得稍微扭曲一点她就反应不过来了,中学教师,一丝幽默感都没有”,我心里好舒坦,我很喜欢她说我愚蠢,其实任何人说我愚蠢我都很开心。能够瞎话编故事的人通常都不会太愚蠢吧?你说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汤翠兰为什么不先离婚再结婚呢?文革批斗她时,她怎么回答?”,我继续问钱妈妈女儿,她说:“她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我猜想她是说不明白,她没有能力说得清楚,但她的做法还是比较符合当时的社会背景的,完全可以理解”。我看着钱老师,等她继续说下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投机倒把又不是什么严重的政治问题,犯的不是死罪,汤翠兰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离婚,以为她男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而且离婚会让她的名声不好,她家的日子会更难过”,“而且一个女人是不能随随便便离婚的啊!”,钱老师自己就是个离了婚的女人,最后一句话应该是她的个人心得体会,肺腑之言吧?不然为什么要忽然高八度?我即不是结过婚的女人,也不是离了婚的女人,你对我说得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吗?她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情绪,把自己给暴露了。“really?”,我随口说出,她是中学英语老师,懂。“你后悔离婚了吧?”,当然,我不能也不敢说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时老孙的老婆还活着,汤家与孙家还是井水河水分开的,况且老孙与汤翠兰的男人还是关系不错的好兄弟,这时这二人可能还没有勾搭上!”,我接着钱老师的话头,顺藤摸瓜,说出了我的判断和结论。她很意外我说出了当时的实际状况。“这都是我猜出来的”,我得意洋洋的告诉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孙家女人暴病而亡,汤翠兰及时伸出了援手。孙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很小,家里没有一个女人,日子纵然是过不下去了,所以,汤翠兰也帮了孙家。这两个青年孤男寡女,干火烈柴,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一起,合情合理。但是在鼓楼街上,他们的名声就臭了。于是,就搬到了现在的鼓楼三条巷来了”。钱老师同样认同了我的猜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知道吗?汤翠兰和老孙,多年来从来都不去鼓楼街,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家买菜都是去远一点的丁家桥菜场”,我还说出了钱老师不知道的秘密。孙家小儿子是我同学,这不是秘密。汤翠兰屁股大,奶子肥,大块头,是个不能没有男人的女人。她善生娃,与老孙有过几个娃儿,但“都留在了马子里”了。这也不是秘密,三条巷人说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工宣队精心策划组织的批斗汤翠兰的居民大会,并没有成功的进行下去,汤翠兰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病,这也是她从工作单位很早就病退的原因。在批斗会上,她的身体很快就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她瘫倒了,中风了。她在鼓楼医院被成功的抢救回来,没有留下明显的后遗症。于是,工宣队决定,她可以不继续参加政治学习,但必须接受劳动改造,到街道办的防空洞上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汤翠兰的工作是把泥土从防空洞里用小拖车运出来。汤翠兰去改造不久,就猝死在防空洞里了,那段防空洞也就关闭了。她的那个貌合神离的家,也终于彻底的散了板,汤家人与孙家人,自此分得就像油和水,形同陌路,老死不再往来。如今在三条巷的老土地上,孙家的后代已枝繁叶茂,而汤家的人则早已音信杳然,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汤翠兰,许老太,老许,桂香,老房……,他们高大的身影,从遥远的云端向我飞奔而来,又快速离去。我还有很多问题尚不明白,需要向他们打探,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瞬间消失在苍茫的时空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