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浴（微型小说）

顺风顺水

野浴（微型小说）

深秋的巴林草原北部，风已经带上了砭骨的凉。山脚下的小山村像块被揉皱的灰布，早晚得裹紧棉袄，正午的日头却又晒得人脊梁发烫。村东头的凹地里，远山融雪化作细流，在青石缝间叮咚了整个夏天，终是汇聚成一汪清澈的池塘，水面约摸几十平方米，天旱时便成了乡亲们的救命水，倒映着蓝得发脆的天。

那天晌午，两个男孩踩着碎金似的阳光经过。七岁的虎子蹲在池边捧水洗手，青苔滑得像抹了油，"扑棱"一声栽进浅滩，惊起的水花在裤脚晕开深色的云。十二岁的柱子听见哭声转身，见弟弟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鞋都没顾脱就冲过去拽人。少年的手刚攥住虎子的胳膊，脚下的淤泥突然打了个滑，整个人踉跄着向池心倒去——这池塘原是锅底状的，边缘浅滩铺着松软的腐叶泥，越往中间水越深，此刻柱子的小腿已陷进齐膝的泥浆里，冰凉的池水浸透衣衫，泥浆在脚踝处咕哝着收紧，像一双无形的手拽着他往下沉。

"哥！哥！"虎子爬上岸，哭声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碎在空旷的原野上。路过的张大爷扁担"咣当"落地，跑过来时看见柱子的肩膀已没入水面，只余两只手在浑浊的水里乱挥。消息随着惊飞的山雀传遍全村，柱子娘跌跌撞撞赶来时，池边已围了二十来号人，大家盯着泛着细鳞波纹的水面直搓手——谁都知道这池子里的淤泥能吞人，去年王老汉的牛犊就是陷在这儿没救回来。

"快去青年点找刘胜！那小子会水！"李队长的嗓门像破锣，震得树上的枯叶扑簌簌落进水里。说起这个刘胜，村里人心里都有本账。两个月前这批知青进村，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像群花蝴蝶，打破了村里的寂静。尤其那个浓眉大眼的刘胜，总带着大伙变着法儿折腾：教孩子们用罐头盒做灯笼，帮张大娘挑水时能把扁担舞出花，最惹眼的还是那次野浴。

那天晌午热得反常，刘胜领着五六个知青来到池塘边，阳光在他们肩头淌成金河。"这么好的水，游泳正好！"他话音未落就甩了衬衫，古铜色的脊背晃得人睁不开眼。城里来的姑娘们也红着脸躲到树后，再出来时身上的泳衣让老辈人直抽凉气——那布料少得像没穿，白生生的胳膊腿儿在水里划动，活脱脱一群戏水的天鹅。路过的赵婶撞见这场景，嘴一撇："成何体统！"这话像扔进油锅的水珠，炸得满村议论纷纷。女知青们再出门都低着头，刘胜也臊得慌，好几天没敢往人堆里钻。还是李队长站出来说话："城里人讲究这个，叫全民健身！"可"禁止野浴"的木牌子，到底还是立在了池边的老柳树下。

此刻刘胜的脚步声碾碎了回忆。他边跑边扯衣裳，粗布衬衫挂在荆棘上都没察觉，只剩一条蓝布内裤裹着结实的腿肚子。跑到池边时，柱子的头刚没进水面，只留一绺黄发在水面漂着。刘胜深吸口气扎下去，刺骨的冷水像无数冰针扎进鼻腔，淤泥在水下翻涌，睁眼只能看见混沌的灰。第一次没摸着，第二次膝盖磕在暗礁上，第三次肺里的气快用完了，指尖突然触到滑腻的布料——是柱子的裤脚！他攥紧那截布料往上提，泥浆却像要抢人似的，死死缠着孩子的腿。身后传来水花声，是同来的知青大刚和建军也跳了下来，三人合力扳开淤泥，终于将脸色发青的柱子托出水面。

池边的人松了口气，又倒吸口凉气——刘胜的内裤不知何时被淤泥扯掉了，此刻正光着身子在水里扑腾。大刚赶紧脱下外衣扔过去，他却顾不上这些，爬上岸就蹲在柱子身边，看赤脚医生给孩子做人工呼吸。直到听见孩子"哇"地吐出几口水，他才发现自己的牙在打颤，嘴唇紫得像冻坏的茄子。

后来的事像被春风吹暖的河水，渐渐化开了冰层。柱子娘挎着一篮子新腌的芥菜疙瘩堵在青年点门口，王大爷非要拉刘胜回家喝小米酒，就连最看不惯"伤风败俗"的赵婶，路过时也会往他手里塞两把炒瓜子。村里的姑娘们更是大胆，看见刘胜就捂嘴笑，眼尾扫过他时像掠过暖融融的阳光。

某天清晨，早起担水的人发现池边的木牌子不见了。老柳树下，李队长正蹲在那儿抽烟，脚边散落着几块碎木片，新砍的茬口还泛着青白的光。远处传来知青们的笑声，刘胜正教几个半大孩子打水漂，石子掠过水面，惊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向远方，倒映着天空的池塘，依旧蓝得像块化不开的碧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