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后的风

杨晓良（笙歌梦境）

小满后的第一场雨，在昨夜织了一夜锦缎。午睡初醒时，檐角坠着碎玉般的雨珠，滴答声里，八里原已被染透深绿——是夏意渗进了每片叶脉，风掠过叶尖时，连呼吸都浸着潮润的碧色。

北篱小菜园抖开新妆：茄子擎着紫绒盏，豆角在竹架间织就翡翠帘，生菜托着碎钻似的水珠，指尖一碰便滚落进泥缝。最鲜活的是西红柿藤，玛瑙般的果实压弯枝桠，雨珠凝在果蒂上，像谁悬了串未及穿线的珍珠，偶有蝶翅掠过黄瓜花，惊得珠串晃了晃，碎成满地星芒。老伴挎着竹篮立在畦边，篮沿漏出半枝香菜："上塬看麦子去？"我应着，从门后拎起运动鞋——鞋帮还沾着去年麦收的土粒，鞋底嵌着半枚陈年草籽，像嵌着一段蜷曲的光阴。

沿塬坡水泥路向上，鞋底碾碎几星淡紫野花。行至半坡驻足，塬下库河如银链缠绕村落，白墙灰瓦浸在麦浪与果园的浓彩里。炊烟从灶间漫出来，被风揉成薄纱，轻轻覆在金色麦海上。河堤旁的鱼塘是天空的碎镜，云朵游进水底便成了游动的棉絮，几只白鹭斜掠水面，长喙裁开波纹的瞬间，碎云又在涟漪里重新拼合。对面少陵塬换了新绿，与八里塬隔着河水遥遥相望，像时光的两面镜子，一面映着此刻的蓬勃，一面照着往昔的沉静。

沿塬坡水泥路向上，鞋底碾碎几星淡紫野花。行至半坡驻足，塬下库河如银链缠绕村落，白墙灰瓦浸在麦浪与果园的浓彩里。炊烟从灶间漫出来，被风揉成薄纱，轻轻覆在金色麦海上。河堤旁的鱼塘是天空的碎镜，云朵游进水底便成了游动的棉絮，几只白鹭斜掠水面，长喙裁开波纹的瞬间，碎云又在涟漪里重新拼合。对面少陵塬换了新绿，与八里塬隔着河水遥遥相望，像时光的两面镜子，一面映着此刻的蓬勃，一面照着往昔的沉静。

塬顶的风裹着麦香扑来，整片麦田便掀起金色涟漪。麦穗沉甸甸地颔首，叶片摩擦出细碎的私语，南边秦岭的轮廓清晰如刀刻，云影正一寸寸漫过峰峦叠嶂间的苍翠。我弯腰拾起一枚遗落的麦穗，麦芒刺着掌心的粗粝感，忽然漫出五十年前的阳光——那时塬上的麦子刚泛黄，塬坡梯田已铺开新割的秸秆，我和哥哥挎着柳编笼，在田埂间寻拾遗穗。日头炙烤着后背，笼绳把肩膀勒出红痕，哥哥将草帽扣在我头上，自己后颈的皮一层层蜕落，像蜕落着年少的青涩。

归家后，我们把半笼麦穗倒在青石板上。哥哥抄起晒裂的木棍捶打，金黄的麦粒蹦进陶盆，混着未脱净的麦壳沙沙作响。我搬来砸辣椒的粗瓷缸，踮脚倾倒麦粒时，木杵起落间扬起细尘，混着草屑落进盆底。妈妈收工回来，鬓角沾着苜蓿草，锄头靠在门框上发出轻响。她指尖叩了叩陶盆沿，盆里的碎麦忽然屏住呼吸。她没说话，只是用围裙擦了擦手，将盆端进灶屋，瓦罐里的井水晃了晃，映出她眉间轻蹙的褶皱，像水面漾开的细波纹。

爷爷归来时，烟袋锅在门槛上磕出三声清响。他招我们进窑洞，煤油灯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队里的麦穗，拾起来要过秤。"烟袋杆敲了敲榆木椅腿，火星明灭间，眼镜滑到鼻尖，皱纹里凝着塬上的黄土色，"人活在这世上，得知道秆儿是秆儿，穗儿是穗儿。"窑外的风掀起窗纸，我盯着他袖口磨破的补丁，看烟袋的火星在暮色里一明一暗，听他讲"公"与"私"的道理，直到灯油将尽，窑顶瓦缝漏下的星光，在碎麦上织出银线。最终，我们捧着半盆碎麦走向饲养室，月光把两个影子抻得细长，麦穗在陶盆里沙沙轻响，恰似此刻塬上掠过的风声。

"该回了，日头落进塬洼里了。"老伴的布兜蹭过我的手背，里面的西红柿透着温热，沾着阳光晒过的甜香。我将那枚麦穗轻轻放进兜底，看它挨着饱满的果实，忽然想起妈妈昨夜烙的麦饼——她到底还是掺了野菜，在铁鏊子上烙出两张饼。哥哥把厚些的那张推给我，咬开时，饼心的麦粒咯吱吱响，像在嚼碎一段贫穷却温热的时光。

下塬时，风从塬顶追来，掀起老伴的灰发。远处鱼塘波光粼粼，白鹭掠过麦浪时，翅膀驮着将沉的夕阳，把金色的光粒抖落在我们肩头。运动鞋底碾过草籽的脆响里，我忽然懂得：爷爷当年不让私藏的不是麦穗，而是要在我们心里种下一把尺，量得出田垄的边界，也量得清人心的分寸。这把尺随着塬风潜入骨血，如今长成了塬上的麦浪、河里的波光，还有此刻指尖触到的，老伴布兜里麦穗的粗粝与温暖。

小满后的风啊，吹过新绿的菜畦，吹过沉甸的麦浪，也吹过五十年晨昏。它把爷爷的烟袋、妈妈的陶盆，还有两个挎笼的小身影，都揉进秦岭的褶皱、库河的波纹里。当后来者踩着斜阳走过，既能听见麦芒轻颤的沙沙声，亦能听见，岁月在时光深处，正以塬风为笔，在天地间写下静默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