倥偬岁月 第一章（上）

澄碧

大学毕业后经历农村四清和搬迁三线的文革特殊年代，张海林十五个青春岁月流逝了，在那个激流涌动，风云变幻莫测的政治背景下，虽然他业务上没有闲着，从一个新手变成业务骨干，不计名利，不讲报酬是时代标志，他无怨无悔地接受了一无所获的现实。从三线返回北京后的又一个十五年，正逢改革开放的大好时光，张海林怀着科技报国的激情，本着‘少说多干，无私奉献’的精神忙忙碌碌，事情干了一大堆，业务上被公认是一位出色的科技工作者，但他还是一无所获，单纯幼稚不善处理人际关系，让他把大好年华付之东流，倥偬岁月成为警示后人的绝好教材。

第一章 随波逐流探新路

改革开放之初的八十年代成为决定未来中国命运的重大战略决策阶段。刚刚打开国门的中国民众猛然发现，‘世界原来如此！我们差的太远了！’新中国建立三十年来形成的固有观念一夜间土崩瓦解，那个‘要解放全人类’的伟大理想成为笑柄，深切地感到真正需要解放的是自己，是十年动乱蹂躏的中国，社会主义国家的概念需要重新定位，百废待兴，任重道远。知识分子群体作为先知先觉者面向世界蓬勃的科技发展浪潮，走出国门，放眼世界，出国留学、人员互访、学术交流……迎来一股崇尚西方的大潮。引进先进科学技术本无可厚非，但与此同时西方文化、西方观念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先进与文明，腐朽与沉渣，健康与不健康统统奔涌而至。社会充满机遇与挑战，风险和诱惑，民族的传统道德，人的信仰和思维都产生了新的迷茫和混沌，各行各业乃至每个人都必须理智地思考，重新选择。

八一年在西山住处欢送学友留美校友合影

诱惑难抵

国外资本市场和先进科学技术文化的引进，出现的繁荣并不能完全掩盖文革的疮痕。因为，人民生活水平还处在贫困阶段，人心浮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瞬间发酵，难抵“致富”的诱惑，科技人员、知识分子下海经商成为热潮。无论单位或个人面临发展道路选择都在经历一场风险赌博，有的人下海成功一夜间成为富翁；有的人一事无成，丢掉铁饭碗，陷入失业困境。前者是机遇和时机的相得益彰，后者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恰遇顶头风’时事不可预料；那些忠于职守，坚守业务发展方向的人也会因单位前程未卦而陷入生存危机。

文革前建设起来的一些国有企业，面临着适应时代的转型，许多工矿企业可能在改革中新生，也可能倒闭：××工厂是五十年代中苏友好阶段，前苏联援建的国防骨干企业，反映迅速，转型成功，变成了中国电视机行业的龙头老大；同样也是那批企业中的另一工厂，本来有更好的基础，却因反应迟钝，失去机会，面临破产边缘；方向选择正确，但时机不当，也未必能够成功，上海××厂在我国集成电路产业领域本来是一个颇有势力的企业，他们很早就开始了计算机中央处理器芯片的研发，可是改革开放，外国进口芯片大量涌入，进口产品质量好，性能优异，国产器件无法与之抗衡，遭到冲击，那个厂被挤压得面临倒闭。

改革开放之初，知识分子群体中还有一批选择走出国门的人，他们中有部分留在国外成为新的外籍华人，也有部分学成回国，为华夏复兴奉献终身，一代精英成为中国迅速腾飞的不朽功臣。当时的留学人群，为国内带来了新的科学发展信息，新的学术思想，同时也带来了金钱的魅力。因为，在他们几年的留学生涯中，节衣缩食攒下来的钱，买回彩电、冰箱、磁带机、照相机等当时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高档商品时，人们羡慕地说：“呀！发洋财了。”

张海林大学的好友龙是八一年出国的，八四年回来无论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产生了质的变化。记得当年他出国前，海林还住在鹫峰脚下，他在那个破庙式的平房里，召集了在京的所有学友为龙送行，举办了“百鸡宴’因为那个年代就是周围农村的鸡好买，价格便宜，还不需要票证。三年后龙回来，海林仍是住在平房里，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他同样召集了当年送行的那帮学友为龙洗尘。为了想听一听龙亲口讲述他的国外见闻，学友们都拖家带口倾巢赴宴，在那个小小的平房院落里一时间聚集了大人、孩子三十余口，真可谓空前热闹。大人们关心的是国外科技发展动态，外国生活水平的现状，想从中捕获到新的前进发展方向。孩子们则收获的是直观感觉，仰慕他们面前的龙叔，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种下的是出国留洋就是人生的辉煌。

“爸爸，你干吗不出国呀！”小儿子天真地问。

“哎呀！你这个问题我还真一下无法说清楚，不过你记住，龙叔比你爸能干，他比爸爸的学习成绩好。”海林鼓励孩子：“你也要好好学习，将来也可以出国。”

龙出于客气，插话道：“你爸也很能干，不出国也能为国家做贡献……”

“那不一样，龙叔你出国有钱买回彩电，我爸买不起彩电”孩子的回答是龙和海林都没有想到的。

“那算甚么！今后你爸会给你们买更大的彩电。”龙送给孩子一块巧克力，笑着说：“咱们国家富强起来了，人人都能买彩电。美国人每个家庭都有彩电，像这种巧克力糖，要多少有多少。”

龙本来是想给孩子们一个正确引导，结果是弄巧成拙，孩子们有自个儿的思维模式。“那得等多久呀！”小儿子撅着嘴，失望地说。

站在一边的大儿子突然插话说：“有钱就行，出国、不出国都得要有钱，我们同学他爸是××公司的老板，可有钱啦！他家甚么都有。”

“孩子！有钱是首先要有本事，有了本事才能挣钱。”海林压低嗓门说，“你们现在是学本事的时候，不要成天只想着钱。”

孩子倔犟地回应道：“爸爸，如今的时代有钱就是大爷，你再有学问，哪怕是有天大的本事，变不成钱，照样是没有出路的穷知识分子。你看那些富起来的有几个是你这样的人，看来学会如何捞钱，比学一肚子知识更重要。”孩子的话，让大人们震惊，张海林愤怒地给儿子一个巴掌。

看着哭泣的儿子，抚摸着有些发麻的手，海林内心感到一阵刺痛。这刺痛是反映他更深层次的忧虑，他悲叹在这社会变革的潮流中，他们这代人的理想主义教育输给了社会的感性教育，儿子的拜金主义思想不是一事、一时形成的，而是社会上活生生的典型例子给他刻下的。就在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再次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孩子们的小姨父勇是一位年纪不过三十的年轻人，是文革中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他们失去了最好的受教育的年华，改革开放后，没有工作成为社会上第一批下海淘金者，几年下来也算是‘小富’，腰包里有了几万块钱，于是携妻带子乘飞机到北京观光，借住在张海林家。当时研究所已经搬迁到中关村，把原来修地铁的钢筋预制件厂房改造成实验室和全所职工宿舍。张海林的那间住房是由一大排厂房改造的，人们风趣地给它取名“七十二家房客”，面积不足三十五平米。本来就很紧张的住房，再增加三口人当然就更显得拥挤。勇说：“张哥，亏你还是科学家，这样的住房哪是人住的。”

海林客气地解释：“这不是创业阶段吗，有地儿住就不错了。”

“那不值！我看你也是能干人，干吗不去另找出路，现在是挣钱的好机会。不是我老弟在你面前吹，我没有多少文化，我们这拨人都他妈的被卖了，但老子如今有了钱，我这不是飞机也坐上了。姐和你同甘共苦大半辈子，还不知道坐飞机是啥感觉吧，我……”庸滔滔不绝地发表谬论，满口脏话。

海林看见两个半大小子向勇投过崇拜的眼神，心中不免一颤，急忙愤怒地打断对方的高谈阔论：“你别满口脏话、屁话，这对孩子们没有好处。”他拉过两个孩子，进而感慨地说：“老弟，世界上除了钱还有更宝贵的东西，你知道吗！钱再多是有限的，而知识才是无限的。”

“爸！勇叔没有说错呀！咱家有钱了，我们也不至于住这破房子，我们也不会因为解决不了户口问题还借读，老受人欺负，别人说咱是……”大儿子高声反驳道。

“你……”海林瞪着面前半大不小的儿子无言以对。是的，回北京后研究所对于户口的承诺没有兑现，两个儿子一直借读。借读生似乎低人一等，作为父亲，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大道理管大道理，现实却是现实，海林一脸的无奈和惆怅。

两个孩子对勇崇拜至极，在一个月的相处过程中，不离勇的左右，勇也乐于带着两个孩子摆阔，对孩子'们有求必应。出门打‘的’，上公园坐缆车，下饭馆吃西餐，孩子们感到那才是生活，早把学习放在了一边，父亲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变成贫穷与无能的象征。海林感到，对下一代教育问题上有一个巨大的魔影在和他竞争，这个魔影就是社会大环境的诱惑，拜金主义的社会时尚。各行各业，每一个人在面对新的生存危机时，首先想到的是经济收入的高低，是如何先富起来，更何况那些少小不懂事的孩子们，他们所经历的，能够直接感受到的就是钱的魅力，金钱在幼小心灵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使得一切正面教育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